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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君子于役

时间: 如英2 毕淑敏

  毕淑敏,20世纪80年代走向文坛,被王蒙誉为“文学界的白衣天使”。现在请欣赏小编带来的毕淑敏 君子于役。

  毕淑敏 君子于役

  丁宁在睡梦中被一阵山崩地裂般的震动惊醒。

  四周象墨斗鱼肚子一样黑暗,完全辨别不出声音出自何方。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发生了战争。对于军人这是对一切意外声响最合情理的解释。尽管她是医生,还是女人。

  她迅速地从床上跳到地下,披上了衣服。她神经健康、五官端正,刚才绝不是幻觉,她现在还能感到剧烈音响过后的那种空气的震荡。

  她下意识地拉了一下灯线。“啪”的一声脆响,熟悉而使人心里略为安宁。灯泡却执拗地保持黑暗。丁宁匆忙之中忘了,昆仑高原师留守处没有长明电,每天晚上由柴油发电机供电一小时。

  没有声音和光线的暗夜,太使人恐惧了,

  也许应该打开门去看看?也许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丁宁不敢。坚实的门和窗户给她以稳定的安全感,谁知道外面潜伏着什么危险。

  她住在这套房屋,是一套“凶宅”。

  “你知道,全留守处,不,全高原师就没有一个女人,你说说我把你安排在哪儿住吧!”在她到达这里的第一个晚上,留守处的麻处长措手不及地望着她。

  在经历了七天搓板路的颠簸之后,丁宁有气无力地用最后一口气没好气地说:“既然没有一个女人,还要我这个妇产科医生干什么?!没地方住,把我退回军医大学去好了!”

  麻处长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显出无辜:“你知道,我是说没有女兵,别的女人当然多的是了,留守处就是为她们预备下的,这你知道。”

  丁宁什么也不知道!麻处长一口一个你知道,而他所要说的正是你所不知道是他想要你知道的。还有这个留守处,多么古怪的名字!丁宁是从红封面的《毛泽东选集》第二卷里首次看到它的,在那里它属于陕甘宁边区和第八路军。她以为它早成了历史的遗迹,不想在这昆仑山脚下还了存着一个。

  不管怎么样,麻处长得给新来的女医生找个栖身之处,这是谁都知道的。

  “你就住在这儿吧!”麻处长象把最后一支预备队送出去攻炮楼一样,悲壮激昂地说。

  那是家属院某幢低矮的平房中打头的第一间。因为已是熄灯时间过后,到处黑糊糊的,看不出丝毫异样。屋内除了轻微霉气外,一切正常。

  顾不了那许多了。丁宁所有的骨缝都开了榫,急切渴望松软洁白的被褥和丰满适度的枕头,最最衷心的祝愿就是麻处长表达完上级对下级的例行关怀之后,赶快离去。

  “你好好歇息!这里婆姨娃娃的事忒多,你来了我也少操些个心。明天我就把柜里的复方十八甲全交给你。”

  轮到丁宁膛目结舌了。复方十八甲是什么东西?一种妇女用避孕药品的化学名称。尽管医务人员不大在乎男女有别,她还是第一次从一位正团级领导干部口中如此清晰明白而又襟怀坦荡地听到它的全名。

  她唯唯诺诺地点头。

  轮到麻处长真要走了,出于单身女人对自身安全特有的警觉,丁宁问:“我的隔壁是什么人啊?”

  即便在摇曳的烛光下,也看出麻处长的脸红了,麻坑显得暗淡:“你隔壁是虎姐。她男人跟我是一年的兵,在山上当站长。这会家里就她一个人,没娃娃。”

  也是个单身女人。丁宁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亲切。她的未婚夫毕业后留在内地的学校了。

  麻处长已经走了出去,又转了回来,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你知道,若是再有一间空房,我也不会把你安排在这儿。”

  丁宁顿时睡意全消。住在什么地方,对一个女人来讲,简直太重要了。她务必要把所有的疑点搞清楚。

  “你知道……主要是……你知道……”麻处长为难地斟词酌句,用手剧烈地搔头。丁宁闻着厚重的汗湿气味,耐心等待,对于结巴,任何催促都只能适得其反。

  “你知道,那个虎姐……她太騷情……”麻处长说完,长吁一口气,看着丁宁。

  丁宁几乎要哈哈大笑了。她是北京人,但她听得懂这个西北方言。部队是一所中国语言混合的大学校。騷情是指行为放浪的女人。丁宁怕猫怕狗怕蜘蛛怕兔子,但她不怕騷情。莫非还能騷情到她身上不成?

  “你知道——”她有意学着麻处长的声调,“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

  周围是亘古荒原一般的寂静。

  高原师留守处原本是建立在亘古荒原之上,昆仑山象一枚巨大的扇贝,斜插在地球之巅,它那绵延数千万里的沙砾,顺势流淌而下,铺设出地球最辽远的戈壁。留守处就在这山与沙漠的交界处,依傍着昆仑山。象一个孱弱的女人,紧偎着即将赴汤蹈火的勇士。

  凡有资格设下留守处的部门,都是极艰苦极凶险的所在。为了前方将士能无牵挂地戍边,需要将他们的妇孺辎重找个相对平和的地方安顿起来。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到了留守处,也就到了高原师。其实大谬不然。这里距师部尚有七天路程。这是前线的后方,又是后方的前线。一天人来人往,(又鸟)飞狗跳。所有的军需供给要从这里转上山,所有的过往人员要在这里将息整顿,车水马龙,混乱不堪,最重要的是这里居住着几百户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山上,每两年集中休假一次。除了这段时间以外,可以说这是一个年轻妇女聚居的寡妇村。

  麻处长是这里的主管。对于从山上下来的那些气冲霄汉的弟兄们,他很是诚恐诚惶。高原师是崇尚艰苦的。越是边远困苦的前哨卡,越是气粗胆壮的英豪。呆在留守处,简直象呆在上海呆在巴黎一样,人们在羡慕之余也生出深深的鄙视。

  出于这种心理,尽管高原师并不缺钱,留守处的房屋还是修建得十分简陋。墙壁下半截是从昆仑山上自采的石头,半人高以上是单薄的红砖。房檩露着白茬木头,垂挂下来的苇席丝丝缕缕,生柴引火时火苗高窜,不小心竟会燎糊顶棚。房间与房间之间隔音效果极差。

  突然,那惊心动魄的响声又轰鸣起来。这一次,那么清晰那么急逼,象一个濒死之人的呼唤。

  丁宁先是一阵颤栗,虽然在恐慌之中多少还好奇。紧接着她感觉出自已屋内的某侧墙壁在疾速抖动,黑暗中有些看不见的尘埃落下。

  这是靠着虎姐的那面墙。是虎姐在敲墙,而且越敲越急。

  “哟!半夜里我听见这屋里有动静,还真来了个耗子扛槍的!”到留守处的第二天大早,丁宁正在门口刷牙,隔壁门一响,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不过二十岁出头,下(禁止)穿了条肥大的男式军裤,上衣是件碎花小褂,贴身而小巧,显出极好的身材。乍看之下,象个穿裙子的朝鲜族姑娘。她的肤色极洁净,象包皮缎子一样细腻而闪光。眼珠黑亮,嘴唇薄而鲜红,满头的黑发被一只黑色发网笼络得丝毫不乱,露出极清朗的前额。

  这想必就是虎姐了。丁宁想起“騷情”的评价,不知怎么,竟也觉得有几分贴切。只是,什么叫作“耗子扛槍”?她只知道“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面”之类有关耗子的歇后语,不知这句话该怎样理解。

  “你不是个军属(鼠)啊?”虎姐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出几分蹊跷。

  “我是个军人。”丁宁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正色答道。从与麻处长的对话里,女医生已感觉到留守处家属们的地位相当于某种军用物资。。

  “你铮的钱,也和那些爷们一样多吗?”虎姐龇着玻璃扣一样的白牙,不相信地问。

  “不一样多。我每月要比他们多7毛5分钱的卫生费。”丁宁略带嘲弄地回答。

  虎姐却全没察觉到这其中的揶揄之意,自言自语设身处地地说:“女人要是能自个挣钱,就不用指望别人养活了……”

  留守处的家属处在完全的被供养状态。这里没有工厂。周围一片荒滩,又不能种菜种粮。唯一能安插女工的场所是军人服务社,麻处长的面皮光滑的婆姨一直在那儿工作,后来又塞进去两个售货员,早已是人比货多了。实事求是地说,留守处的年轻家属是颇有些人才的。高原师的军官别看在军队是芸芸众生,回到农村挑对象时,眼光也十分苛刻(他们在城市是找不到对象的)。自天下大乱以来,军人的地位扶摇直上,种的又是铁杆庄稼,穿的衣服又不花钱,这对农村的女娃们是极大的诱惑。于是,乡下十里八里出名的俊姑娘,便被五大三粗面皮黧黑的边唾连排长们,领到留守处来了。来了以后,才知道,“官太大”的滋味也并不好受。

  “你是叫虎姐吗?”丁宁明知故问。以后是邻居,彼此多个照应,需要从开头就搞好关系。

  虎姐不出声地点点头。

  “这么说,你有个叫虎子的弟弟了?”

  “没有。爹妈就生我一个。起这个名是想引个弟弟来,可惜到老也没有……”虎姐垂下眼帘。

  想想也可怜。一个独生女,离开家乡告别双亲跑出来这么远!丁宁想起那七天海浪般翻滚的简易公路。最初一二天,她还多少有些诗意地构思给男朋友的信:“请你在地图上仔细寻找一个我未来的工作单位,注意不要找到国境外面去……”到了最后两天,她一声不发死气沉沉,几乎没有力气进行最简单思维了。

  “你从家里来一共坐了多少天车?”丁宁心有余悸地问。

  虎姐认真地边算边说:“到县上用了两天。我见县城就挺好,问他,你那部队就在这儿吧?他说,还得走。到省城又用去三天。我一看,更好了,就说,这回该站下了吧?他说:还得走。又坐火车,等下了火车,我看看也还行,心想这次是说什么也到了。没想到他一句话,还得往前走……坐汽车到第七天份上。车停了。我说怎么不走了?他说,到了。我说不行。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还得往前走。他把我拉下车说,你是想走也走不了,这是留守处专门安顿你们的,我是想不走也得走,到山上一线哨卡去,从这里还得再坐七天汽车……”

  虎姐不吭声了,抬头向远处望去。

  在那极远的天际,飘浮着若隐若现的笛气。在那幽岚之上,突兀着象刀锋般闪亮的山影,那是昆仑山千古不融的冷雪反射着冰冷的陽光。丁宁注视了一会,便觉得两眼酸痛,象被电焊的弧光刺伤。

  “这么说,是他把你骗来了?”

  “也不是骗。他原说过到他队伍上要走小一个月,我总以为他在耍笑话。谁知中国还真有这么远的地方。”虎姐说着,把目光从山峦收回,又投向屋里。

  屋里挂着“他”的相片。一个有着茂盛连毛胡子的慓悍军人,正眯着双眼,注视着他年轻的妻子和新来的女医生。

  一只羽毛蓬松的大母(又鸟),蹒跚着走过来,围着虎姐的腿咕咕叫着,然后索性就地趴下,用脚爪扒出一个浅坑,乍着(又鸟)毛掸子一样的翎羽,焦灼地寻觅着并不存在的谷粒。

  “医生,你能给人看病,能给(又鸟)看病吗?”虎姐很郑重地问。

  “这个……”丁宁难以回答,又不忍让她失望:“要是感染炎症,可以用抗生索试试………”

  “不是啥炎症,就是这(又鸟)要抱窝。”她忙解释。

  “抱窝不是病,是(又鸟)的正常生理现象。就象女人要生孩子一样。”丁宁力图说明白。

  “可抱窝的(又鸟)就不下蛋了!”她拉丁宁走进她屋里,抢白了一句。

  和丁宁的宿舍一模一样的内部格局。只是她的床铺摆在和丁宁相反的位置。也就是说,她们俩的床紧贴着同一堵墙壁。当然,那是张双人床。

  她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打开箱子,只见一个个白纸团安放在锯末之中。丁宁想起北京工艺美术商店卖的玻璃花瓶就是这样包皮装。她有些炫耀地打开一个纸包皮,是一枚硕大端庄的(又鸟)蛋;又打开一个纸包皮,又是一枚硕大端庄的(又鸟)蛋。

  “哟!这么多(又鸟)蛋,是留着坐月子吃的吗?”丁宁问。到处供应紧张,(又鸟)蛋可是稀罕物。留守处家属口粮定量每月只有二十斤,一般人也省不出粮食来喂(又鸟)。

  “啊哪……还没有呢……这是预备给他带上山的。”虎姐脸红了,显得很媚气。

  七天汽车,一千多公里犬牙交错的惊险山路,这些(又鸟)蛋都是铜的吗,还可以试一试。但丁宁不愿伤这少妇的心。

  虎姐疼爱地翻拣着(又鸟)蛋,用光滑的手指肚摩擦着粗糙的石灰质蛋壳。“过两天就有车到他们站上去,可我这蛋还没凑够一百呢,你说咋整?”她真心实意焦灼地跟丁宁商量。

  “有多少就带多少呗,反正路上也得有碰破了的。”丁宁笑她太死板。

  “路上归路上。打我手里送出去时,得是个整。”虎姐很执拗。

  “那只有跟邻居家先借上几个。第三借人东西用过了,当面归还切莫遗失掉。”丁宁连说带唱地给她出主意。

  “不。”虎姐挺干脆地拒绝了。丁宁不知道是因为虎姐自知舆论批评,估计自己借不出来,还是非得是自己喂出的(又鸟)下的蛋方显出情深意切。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女人们可以生孩子,却不会下(又鸟)蛋。

  “我知道一个偏方,说是给老母(又鸟)吃点避孕药,(又鸟)就不抱窝了。灵着呢!”虎姐好象突然想起的样子,看着丁宁。

  丁宁悟出这俊俏的小媳妇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想给她的(又鸟)喂点避孕药片。这未免有点天方夜谭。军医大学神圣的教坛上,只讲过给(又鸟)喂维生素B12可以多下蛋,没教过什么治抱窝的偏方!恐怕不行。丁宁摇摇头。架不住虎姐再三恳求,并保证(又鸟)被治得从此不下蛋或者干脆治死了,都与年轻的妇产科军医毫无干系,丁宁才答应姑且一试。

  复方十八甲的交接仪式是以十分郑重严谨的方式进行的,麻处长不多言笑地将柜子抽屉一一打开,要丁宁逐一清点,并在单子上签字画押,其严重程度不亚于转交原子弹。

  丁宁好生不解。也许是司空见惯的结果,这些红的蓝的外表精致的内涵也很丰富的小颗粒不仅堂而皇之在城里各个商场药店的显赫处免费供应,甚至那透明的套子被淘气的孩子吃得气球一般胀圆,决不象这般森严壁垒。

  逐一清点完毕,麻处长如释重负。丁宁随手倒出几粒:一只(又鸟)吃多少适合呢?吃几次才能知道见效或者终于不见效呢?丁宁思讨。

  “你这是于什么?”麻处长象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哨兵,警觉地问。

  “虎姐她要……”丁宁随口答道,话没说完,麻处长如临大敌打断她的话:“龚站长远在十万八千里外,这婆娘预备这干啥?”

  “她是喂(又鸟)。”丁宁又好笑又好气,把理由约略他讲了一下。

  “甭听那个,这药可得保管好了。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麻处长顿了一下,搔搔眉心,“你知道,咱们都是军人,按说你是个大姑娘,有些事不好说,可咱们留守处,干的就是这个工作,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

  丁宁很体谅麻处长的窘迫,大方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不在乎那个。

  “你知道,咱留守处除了保管山上的粮袜弹药,就是保管这些个女人了。人上一百,存什么心的都有。过过往往的男人们,保不准谁想偷个(又鸟)摸个狗的。这个,咱想防也防不住。”麻处长推心置腹地解剖着他的同性,坦率得令人感动。

  “你知道,关键是在婆娘们的裤带紧不紧。一是咱们得看管严着点,叫她们没机会起瞎心。二是得叫她们心里头害怕。甭以为谁都不知晓,雁过还留声呢。现在科学发展了,有什么十八甲十七乙的,就不好抓着把柄了。我这儿的避孕药,不发给女的,专发给男的。谁家爷们下山了,又不想要孩子,叫他自个上你那儿去领!”

  丁宁嗫嚅。这一番训诫,是任何一位妇产科教授不曾授给她的。

  “你知道,责任重大。你是女同志,跟家属好搭话,以后发现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象吐啊,月份不对什么的,常向我汇报反映。山上的兄弟们好不容易,总不能爬冰卧雪九死一生地回来,老婆肚里揣着别人的孩子吧?!”麻处长的眼皮上有一颗麻子,随着话语飞快抖动,很真挚的样子。

  丁宁把手心里的药退回瓶里。有一粒粘得很紧,不肯落下。手心出汗了,染上一片极小的蓝色。这样斑驳的药都不好再给人吃,丁宁随手把它甩到地上。麻处长临走的时候,用脚从上面踩过,留下一团喷溅状的粉未。

  虎姐的(又鸟)蛋终于没有凑够一百。不知数目到底是九十几的(又鸟)蛋带到山上,有人说几乎全颠碎了。蛋壳、蛋黄、蛋清,白纸、锯末全粘在一起,成了一块掰不烂揉不碎的新型建筑材料,但虎姐不信这话,她说老龚的信里写了,(又鸟)蛋一个也没破,还给病号做了病号饭呢!

  龚站长不常有信来,倒常托人带下一大包皮一大包皮的羊毛。好象他不是在边防站而是在种羊站当站长。羊毛有灰的红的白的黑的……丁宁以前从没见过红色的羊,但有一种棕色你实在只能叫它是红。于是丁宁觉得那可能是野羊毛。

  虎姐象救火一样在红色羊毛堆里翻腾,要不是一脸怨艾,丁宁一定以为她是寂寞得在玩耍。

  “你在干什么?”

  “找信,虎姐抬起汗漉漉的脸。

  “有信也会交给司机。不能跟(又鸟)毛信似的,塞在羊尾巴底下。”丁宁笑她。

  “没有信,有点东西也好。”虎姐又解开一团深灰色羊毛,细细翻检。除了羊毛上粘连的圆形羊粪蛋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虎姐开始洗羊毛,要用许多许多的水。她便穿着碎花褂,一扭一扭地去挑水。丁宁便听到许多女人背后议论虎姐风流:男人不在家,打扮得那么花呀草的,给谁看!丁宁这才注意到,留守处的女人都穿看极肥大的军装,裤档里宽敞得能塞进去两袋大米。丁宁劝她们稍微改瘦削一点,也显得利索。女人们一撇嘴:隔两天怀了娃,出怀后还得放裤腰,不是又得忙吗!

  洗好的羊毛挂在虎姐窗外挂不下,又蔓延到丁宁窗外。一束束毛条柳絮似的,在无遮挡的陽光烘烤下舒展膨松,直到吸足陽光,充盈成温暖的云朵,虎姐便把它们取下来,象抖空竹似地提着线陀螺,从羊毛团中捻出又细又匀的毛线。她身段优美,手抖的灵韵,看着看着,你会觉得这事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那毛线原本就存在羊毛里,就象蚕丝是缠在蚕茧上一样,她不过是费了点时间把它们抽出牵就是了。

  丁宁于是手痒,试了一次,那线象没煮透的白薯粉条,疙疙瘩瘩满目疮痍。丁宁便怀疑虎姐特地给自己挑了一团不好侍弄的羊毛。虎姐是多么聪明的女人,拿起崎岖不平的毛团只一抖,线又象流水般地涌出来了。丁宁只好作罢。

  然后是染线。染料袋上是一个三十年代装束的肥白但笑眯咪的女孩,怀里搂着一只绵羊。相当于胸前的部位,注着大红、靛蓝、孔雀绿……

  然后是把线和染料一起煮,空气中弥漫着种种特异的气味,连丁宁房间里也闻得一清二楚。颜色是有味道的:红色发甜,米黄发酸,最难闻的是黑色,象雷雨前腐败树叶的铁腥……

  虎姐染得最多的是黑色。丁宁曾想堵堵两家墙壁上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以隔绝空气污染,又怕虎姐觉得生分,就一直没办。

  最后是织。毛衣毛裤毛背心毛帽子;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妹子:一针上一针下两针并一针三针减四针;水草花羽毛花热带鱼花小刺猬花外带宁死不屈的阿尔巴尼亚花……

  “一件毛衣要织多少针?”丁宁愤愤不平。粪站长有一个庞大的衣不敝体的家族,若不是虎姐,他们大概永不知道世上有这种柔软轻暖的御寒物。昆仑山上的羊毛很便宜但这种简单重复单调繁琐的手工劳动,实在是令人寒心。

  “没数过。总得有十万针吧。”虎姐的手指已经缠上了胶布,指肚被毛衣针抵得出血了。

  “知道吗,十万字就是一部小说,十万人马就是一个方面军!”丁宁诲人不倦。

  “我就是走十万步,也到不了山上。我心里念过十万次他的名字,他也不回来。”虎姐神色黯然,便拼命快织,不想又织错了,只得拆。拆下来的线弯弯曲曲,没有最初的平滑,虎姐便一个劲地怨丁宁。丁宁便不再说这种话了。

  丁宁发现虎姐很自私,把最好的羊绒一缕一缕择出来,单洗单晾,笼在一处,象收集起一团团柔曼的白霞,捻出线来,蚕丝一样细软柔韧。不染色,一水的本白,象初生的兔子一样可爱。

  “这是留着给孩子织的。”虎姐说。

  丁宁便用行家的目光看了看虎姐。她的胸很高,因为用自制的没有弧度的布带束着,便没有美丽的曲线,只是一道膨隆的肉岗。她的臀虽说包皮裹在宽大的军裤里(这一点虎姐还是以节俭为上,以爱美为次,没把军裤改瘦),丁宁仍很有把握地判断出这是一个上好的骨盆。内外经线绝对在正常高值范围,只要有足够的营养,她会孕育出一个八斤以上的胎儿而绝不会难产。

  虎姐开始象个抱巢的鸟一样给即将下山的丈夫和未来的孩子预备吃的东西了。说来也可怜,这荒野戈壁,除了氧气满足供应以外,其它供给很差。探亲的将士在山上高原反应吃不下,到了山下能吃下了又没的可吃了。

  敲墙声又一次停歇了。寂静来得比上次更突兀,仿佛蕴藏着极大的危险。毫无疑问,虎姐那面遇到了某种不可解脱的灾难。否则,她是不会这样猛烈地呼救的。

  丁宁顾不得害怕。不管怎样,应该过去看看。她随手拉过药箱背上。想想,又把药箱打开,把一柄锋利的手术刀握在手里。情况不明,她总该有件防身的武器。万一遇到什么强暴,纵不能致敌于死命,也能把他的脸划一个乱七八糟。

  她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一股逼人的寒气立即吞噬了她。昆仑山脚下是极森凉的,就是最炎热的夏季,午夜外出也需穿上皮袄。

  丁宁只觉得脚肚子发抖,半是怕半是冷。这在医学书上是被严肃地诊断为“腓肠肌痉挛”需要立即针灸止痛。但她顾不了这些,她的墙又被敲响,只是这一次,声音压抑得多,象一个哭得过久的丧妇,喉咙已然嘶哑。

  来了……我就来了……丁宁恨不能高声应答,好早一点使虎姐安心。

  虎姐半夜打扰她,这不是第一次。

  那是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漫天风沙恣肆汪洋,一朵朵蘑菇状烟云般的黄尘从无数孔隙蜂拥而入,覆盖在人的口鼻咽喉,使人生动而准确地提前尝到被掩埋于墓穴中的滋味。丁宁一边流着泪,疯狂诅咒这该死的黄风,一边把湿毛巾象防毒面具一样蒙在脸上,以免自己被极为混浊的空气窒息而死。

  突然,有人敲门。很轻,却不屈不挠。

  这样的鬼天气还要看病!真晦气。丁宁虽不情愿,却也无奈。她干的就是这种工作,病人得病可是全天候的,不管云遮雾罩还是柳暗花明。

  忽又听到略的一声,好象什么重物撞到了地面。尽管隔着门,丁宁也感到了土地的震颤,好象是当妈妈的失手把孩子掉在门前了。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稍停片刻,是极细碎的铁物撞击声,好象是鞋带上的铁签与卵石摩擦而响……

  这事蹊跷。女医生多了个心眼:“谁?”

  “我。听不出来了?你把门开开。”门外的人说话了。是个男人,年轻的男人。

  丁宁立即觉察出异样。这不是上门求医人的口吻。

  “你有什么事?”女医生强自镇定。门很结实,黑暗中更象铁壁样矗直。这给她几分力量。

  “不是白日里说好了吗?咋…”门外汉的口气透着焦灼和不解。

  事情越发漫无边际。丁宁正色说道:“我听不懂你的话。有什么白天再说吧!”不再吭声。

  屋外的人也久无声息。许久许久,才说:“你若这样狠心……我就走了!”

  丁宁才不会上当呢!她断定他一定躲在近旁,象童话中佯装离去的大灰狼,待她开门探虚实时再来纠缠不休。虽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天亮时一定要找麻处长报告。

  天蒙蒙亮时,丁宁隔着玻璃向外窥去,确实没有人潜伏。再看自己门前,墩着一个黄布袋和一个黄木箱。

  这是怎么回事?真真闹鬼了。

  突然,一个极灵巧的身影从侧面接近了丁宁的门。

  天已大亮,谅不会有更大的危险。况且若让这来路不明的人将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拿走,事情就越发来路不明了。

  门轴灌了土,丁宁极力想快开,门扇却象成心掩护来人撤退一样,滞重而缓慢。丁宁估计来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不想那人却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前,笑嘻嘻地等着丁宁。

  那人就是——虎姐。

  丁宁象面对一个疑难病人,瞅着虎姐。

  虎姐俯身将黄布袋拍了拍。黄尘逸去,露出几个雪白的指印痕迹。原来这是一袋上好的面粉。虎姐又手脚利索地打开标有“XX型迫击炮弹贰发”的弹药箱,从中拎出一筒“化猪油”。

  “这油里掺了蟒油,搁一夏天都不坏。”虎姐很内行地敲敲铁皮筒,筒发出半浊半沉的回声。

  “你要吗?要就倒走些。”虎姐很慷慨地说。

  “可这还不知是谁的哩!”丁宁愕然。头脑里想着掺了蟒油的猪油,不知会不会象蛇一样盘起来?

  “我的。”虎姐说的很肯定。

  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丁宁说:“你可不能随便拿走,得把事说清楚。”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夜里来送东西的那人是个司务长,专押物资上山。他话里话外的逗我。我看出他没安好心,就说,你夜里来和我作伴也成,只是半夜里饿了吃啥呀?拿点细面拿点清油来,我给你烙油饼吃!没想到就真送来了!这后生还挺讲信用。许是半夜风大眼花,瞧错了门,送到你这儿了。把你吓得不轻吧!”

  这真比嗟来之食还叫人难以忍受。丁宁没好气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该给他指指路的。”

  虎姐噗哧一笑:“那我也不会开门的。真叫他占了便宜,那还算什么本事呢?”

  丁宁真想把这事报告给麻处长,想了半天,还是忍下了。毕竟没造成事实。不过感情上却渐渐疏远了虎姐。

  人就是这样,两人好的时候,听不见别人讲她的坏话,待到关系冷淡了,才知道外面的议论并非没有根据。麻处长的妻子李小巧跟虎姐是同乡,说她在家时就跟不三不四的人好,看上了龚站长的两片红,这才上门去求亲。龚站长呢,也没志气,看上虎姐脸模子强,也不管作风不作风了,就引上留守处来了。龚站长前脚上山,虎姐后脚就在山下惹事。前几户邻居,就因为受不了时不时的騷扰,调房走了。

  丁宁也顾不上这许多,她的大忙季节到了。

  昆仑山解冻,道路开通,两年一度的探亲假来临了。年轻的军人们,象恶虎扑食一样,从山上回到他们的妻子身边。女人们突然光鲜起来,脸上抹粉,头上搽油,连走起路来的弹性都分外好。彼此心照不宣,大家都喜气洋洋。女人们几乎在同一天开始恶心呕吐,同一天由丈夫陪着找到年轻的女医生,让她诊断是不是有喜。丁宁都暗自发愁了。这样大面积的同时播种,到了收获季节,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然而,廉洁厚道的龚站长没下来。刚开始,说是那个哨卡最高,雪化得最晚,换下来的时间要迟些。虎姐便天天到公路边去等。从山上下来的车多半黄昏时到。每天日落之时,便有一个俊俏的女人,倚着她家的(又鸟)窝,哄着(又鸟)吃食,眼睛却看着苍茫中变得昏黑的昆仑山。(又鸟)是雀盲眼,天黑透了,吃不到食了,女人却忘了把(又鸟)笼门打开,老母(又鸟)们不耐烦地咕咕乱叫……

  丁宁又动了侧隐之心:老这样站下去,不知在哪一天突然变成望夫石。

  听说龚站长其貌不扬,个子比虎姐矮半头,才到虎姐腿肚子那儿。丁宁百思不得其解,矮半头充其量才到耳朵那儿,怎么能矮到只有一尺多高?就是最严重的呆小病侏儒也不至如此吗!麻处长的夫人笑着告诉她:这是嘴对嘴上头比齐了量……大姑娘就是大姑娘,别看她是妇产科大夫,该不懂还是不懂……丁宁这才红着脸恍然大悟,不觉又替虎姐不平。

  戈壁滩上的小草可以抢在几天之内发芽开花打籽,然后又急急忙忙枯萎了。远处的冰峰夏日略显清秀,很快又象留守处的孕妇们一样,丰隆起来。山路又封上了。

  因为替换的干部突然生病,龚站长主动要求再坚持一年。又有人说,那个最高的边防站紧靠着昆仑山主峰,那里有神秘的放射性物质,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得了陽萎。有人说虎姐在山下行为不端,龚站长原准备提着槍下来,被领导死拉活拽下了……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人们都按照自己的希望相信某一类传闻。虎姐不再倚窗而待,她那丰盈的面孔象残月一样日渐消损,颜色竟比那些剧吐的孕妇还要憔悴。

  丁宁在百忙之中没忘了谈恋爱。书信往来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世界上的距离对热恋中的人们是腐蚀剂或是催化剂。爱情会因此断裂或是变得钢铁般牢固。她急着要离开留守处,这里不是女人呆的地方,虽然这里的常住居民基本上都是女性。对于女军人来讲,找一个内地的丈夫,名正言顺地结婚调走,从此便可以脱离苦海了。这种临时观点并不妨碍丁宁对工作认真负责象任职四年为一期的美国总统。她知道自己来日苦短,愿意尽力在身后留下一座丰碑。

  虎姐把(又鸟)杀了。她嫌那(又鸟)不下蛋总抱窝。就是偶尔下一两个蛋,也要在窗台下无休止地歌唱,打扰她睡觉。她端了一碗(又鸟)汤送给丁宁。

  (又鸟)腿象粗大枝丫突兀在橙黄色(又鸟)汤之上,女人总是很容易原谅对方的。丁宁想起这只曾立下丰功伟绩的(又鸟),曾经多么想当真正的母亲,不禁神伤。但久未闻肉味,喝了一口汤,味道极鲜,谈话也就变得融洽起来。

  “李小巧病了?”虎姐淡淡地问。她的脸色仍旧不很好。神情却比刚得知丈夫下不了山时安宁。

  “是啊。”丁宁点点头,想不出这有什么奇怪。

  “啥病哩?”

  医生似乎也同银行职员一样,有为病人保守秘密的责任。不过,小巧的痛很普通,没有什么可回避的。

  “不过是普通感冒。”

  虎姐穷追不舍:“你给开了啥药?”

  这似乎有点过分。象是医院科主任大查房。不过一块色白如木板的(又鸟)胸脯肉减轻了她的气愤,含糊答道:“不过是阿斯匹林一包皮。”

  “要是不好呢?”虎祖仍旧不依不烧。

  “那就要进一步详细检查了,比如是不是肺炎气管炎……”丁宁不耐烦了。

  “知道外面怎么说你们医生吗?头痛感冒,阿斯匹林一包皮;不行,再来一包皮;再不行……”虎姐笑着不肯说下去。

  “再不行怎样?”丁宁来了兴趣。

  “再不行——准备十字镐和圆锹………

  谁这么龌龊医生!“告诉我,这是谁说的?”丁宁火了,自己辛辛苦苦站好最后一班岗,竟遭人如此编排!

  “没人说。是我自个想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虎姐把恶毒攻击的罪名揽到自己身上了,问也问不出了。

  “丁医生,下回李小巧再病了,你就叫她夜里盖好就是了。省得人家前脚拿了你的药,后脚又说你看不出毛病来!她那病,纯是夜里折腾的工夫大了,冻的。”

  丁宁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觉有些气恼:这些难缠的女人啊!“只是,你怎么知道的?”

  “俺……俺夜里听到的……”

  一时,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想到更深人静,一个女人游魂似地在外而游逛,丁宁不禁毛骨悚然。“你……不害怕吗?”

  “我……也不是成心的。夜里实在睡不着,浑身燥热,心里长(又鸟)毛,就出来转转。留守处别看黑,到处都在响动……”

  丁宁给虎姐开了强力的镇静安眠剂。

  果然到处在响动!墙也在响,屋外传来嘈杂人声。丁宁痛下决心,过去看看虎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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