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散文精选
中国的当代文坛,作家毕淑敏从20世纪80年代进入文坛走向创作便以生命存在形态和生与死作为两极的对立统一关系引起广泛关注。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毕淑敏散文精选,希望大家喜欢。
毕淑敏散文精选:那个搭车的青年
那一年,我“五一”放假回家,搭了一辆地方上运送旧轮胎的货车,颠簸了一天,夜幕降临才进入离家百来里的戈壁。正是春天,道路翻浆。突然在无边的沉寂当中,立起一根土柱,遮挡了银色的车灯。 “你找死吗?你!你个兔崽子!”司机破口大骂。我这才看清是个青年,穿着一件黄色旧大衣,拎着一个系着棕绳的袋子。
“我不是找死,我要搭车,我得回家。”“不搭!你没长眼睛吗?司机楼里已经有人了,哪有你的地方!”司机愤愤地说。
“我没想坐司机楼子,我蹲大厢板就行。”司机还是说:“不搭!这样的天,你蹲大厢板会生生冻死!”说着,踩了油门,准备闪过他往前开。
那个人抱住车灯说:“就在那儿……我母亲病了……我到场部好不容易借到点小米……我母亲想吃……”
“让他上车吧!”我有些同情地说。
他立即抱着口袋往车厢上爬:“谢谢谢……谢……”最后一个“谢”字已是从轮胎缝隙里发出来的。
夜风在车窗外凄厉地鸣叫。司机说:“我有一个同事,是个很棒的师傅。一天,他的车突然消失了,很长时间没有踪影。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个青年化装成一个可怜的人,拦了他的车,上车以后把他杀死,甩在沙漠上,自己把车开跑了。”
我心里一沉,找到司机身后小窗的一个小洞,屏住气向里窥探。
“他好像有点冷,别的就看不出什么了。”我说。
“再仔细瞅瞅。我好像觉得他要干什么。”这一次,我看到青年敏捷地跳到两个大轮胎之间,手脚麻利地搬动着我的提包。那里装着我带给父母的礼物:“哎呀,他偷我的东西呢!”
司机很冷静地说:“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然后会怎么样呢?”我带着哭音说。
“你也别难过。我有个法子试一试。”
只见司机狠踩油门,车就像被横刺了一刀的烈马,疯狂地弹射出去。我顺着小洞看去,那人仿佛被冻僵了,弓着腰抱着头,石像般凝立着,企图凭借冰冷的橡胶御寒。我的提包虽已被挪了地方,但依旧完整。
我把所见跟司机讲了,他笑了,说:“这就对了,他偷了东西,原本是要跳车了,现在车速这么快,他不敢动了。”
路面变得更加难走,车速减慢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地盯着那个小洞。青年也觉察到了车速的变化,不失时机地站起身,重新搬动了我的提包。我痛苦地几乎大叫,就在这时,司机趁着车的趔趄,索性加大了摇晃的频率,车身剧烈倾斜,车窗几乎吻到路旁的沙砾。
我想到贼娃子一举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再打我提包的主意了,心里安宁了许多。只见那个青年艰难地往轮胎缝里爬,他把我的提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往手上哈着气,摆弄着拉锁上的提梁。这时,他扎在口袋上的绳子已经解开,就等着把我提包里的东西搬进去呢……
“师傅,他……他还在偷,就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我惊恐万状地说。
“是吗?”师傅这次反倒不慌不忙,嘴角甚至显出隐隐的笑意。
“到了。”司机突然干巴巴地说。我们到一个兵站了,也是离那个贼娃子住的村最近的公路,他家那儿是根本不通车的,至少还要往沙漠腹地走10公里……司机打亮了驾驶室里的大灯,说:“现在不会出什么事了。”
那个青年挽着他的口袋,像个木偶似的往下爬,狼狈地踩着轱辘跌下来,跪坐在地上。不过才个把时辰的车程,他脸上除了原有的土黄之外,还平添了青光,额上还有蜿蜒的血迹。
“学学啦……学学……”他的舌头冻僵了,把“谢”说成“学”。
我们微笑地看着他,不停地点头。
他说:“学学你们把车开得这样快,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在赶路……”他抹了一把下颌,擦掉的不知是眼泪、鼻涕还是血。他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看着他蹒跚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声:“你停下!”
“我要查查我的东西少了没有。”我很严正地对他说。司机赞许地冲我眨眨眼睛。青年迷惑地面对我们,脖子柔软地耷拉下来,不堪重负的样子。我爬上大厢板,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敏捷。我看到了我的提包,像一个胖胖的婴儿,安适地躺在黝黑的轮胎之中。我不放心地摸索着它,每一环拉锁都像小兽的牙齿般细密结实。
突然触到棕毛样的粗糙,我意识到这正是搭车人袋子上那截失踪的棕绳。它把我的提包牢牢地固定在大厢的木条上,像焊住一般结实。
我的心像凌空遭遇寒流,冻得皱缩起来。
毕淑敏散文精选:离太阳最近的树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当兵。
这是世界的第三级,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寥寂。、不知是神灵的佑护还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褶皱里,有时会不可思议地生存着一片红柳丛。它们有着铁一样锈红的技干,风羽般纷披的碎叶,偶尔会开出穗样细密的花,对着高原的酷热和缺氧微笑。这高原的精灵,是离太阳最近的绿树,百年才能长成小小的一蓬。在藏区巡回医疗,我骑马穿行于略带苍蓝色调的红柳丛中,竟以为它必与雪域永在。
一天,司务长布置任务——全体打柴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来是驱车上百公里,把红柳挖出来,当柴火烧。
我大惊,说红柳挖了,高原上仅有的树不就绝了吗?
司务长回答,你要吃饭,对不对?饭要烧熟,对不对?烧熟要用柴火,对不对?柴火就是红柳,对不对?
我说,红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饭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为什么要用高原上唯一的绿色!
司务长说,拉一车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两车汽油。焦灰炭运上来,一斤的价钱等于六斤白面。红柳是不要钱的,你算算这个账吧!
挖红柳的队伍,带着铁锨、镐头和斧,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红柳通常都是长在沙丘上的。一座结实的沙丘顶上,昂然立着一株红柳。它的根像巨大的章鱼的无数脚爪,缠附到沙丘逶迤的边缘。
我很奇怪,红柳为什么不找个背风的地方猫着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艰辛。老兵说,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红柳在沙丘上,是因为这了这红柳,才固住了流沙。随着红柳渐渐长大,流沙被固住的越来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沙山。红柳的根有多广,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红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伟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红柳的枝叶算不得好柴薪,真正顽强的是红柳强大的根系,它们与沙子粘结得如同钢筋混凝土。一旦燃烧起来,持续而稳定地吐出熊熊的热量,好像把千万年来,从太阳那里索得的光芒,压缩后爆裂也来。金红的火焰中,每一块红柳根,都弥久地维持着盘根错节的形状,好像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红柳根从沙丘中掘出,蓄含着很可怕的工作量。红柳与土地生死相依,人们要先费几天的时间,将大半个沙山掏净。这样,红柳就技桠遒劲地腾越在旷野之上,好似一副镂空的恐龙骨架。这里需请来最的气力的男子汉,用利斧,将这活着的巨型根雕与大地最后的联系一一斩断。整个红柳丛就訇然倒下了。
一年年过去,易挖的红柳绝迹了,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树灵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来越长,最健硕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断红柳苍老的手臂了。于是人们想出了高技术的法子——用!
只需在红柳根部,挖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药放进去,人伏得远远的,将长长的药捻点燃。深远的寂静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再幽深的树怪,也尸骸散地了。
我们餐风宿露。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红柳的沙丘,好像眼球摘除术的伤员,依然大睁着空洞的眼睑,怒向苍穹。全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烟消云散,好像此地从来不曾生存过什么千年古木,不曾堆聚过亿万颗沙砾。
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
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云端?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黄沙,是否已飘洒在世界各处?从屋子顶上扬起的尘沙,能常会飞得十分遥远。
毕淑敏散文精选:附耳细说
韩国的古书,说过一个小故事。
一位名叫黄喜的相国,微服出访,路过一片农田,坐下来休息,瞧见农夫驾着两头牛正在耕地,便问农夫,你这两头牛,哪一头更捧呢?农夫看着他,一言不发。等耕到了地头,牛到一旁吃草,农夫附在黄喜的耳朵边,低声细气地说,告诉你吧,边上那头牛更好一些。黄喜很奇怪,问,你干吗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农夫答道,牛虽是畜类,心和人是一样的。我要是大声地说这头牛那头牛不好,它们能从我的眼神手势声音里分辩出来的我评论,那头虽然尽了力,但仍不够优秀的牛,心里会很难过……
由此想到人,想到孩子,想到青年。
无论多么聪明的牛,都不会比一个发育健全的人,哪怕是稍明事理的儿童,更敏感和智慧。对照那个对牛的心理体贴入微的农夫,世上做成人做领导做有权评判他人的人,是不是经常在表扬或批评的瞬间,忽略了一份对心灵的抚慰?
父母常常以为小孩子是没有或是缺乏自尊心的。随意地大声呵斥他们,为了一点小小的过错,唠叨不止。不管是什么场合,有什么人在场,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全然不理会小小的孩子是否承受得了。以为只是良药,再苦涩,孩子也应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吞下去。孩子越痛苦,越说明对这次教育的印象深刻,越能够起到举一反三的效力。
能够约束人们不再重蹈覆辙的惟一缰绳,是内省的自尊和自制。它的本质是一种对自己的珍惜和对他人的敬重,是对社会公有法则的遵守服从。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在无穷心理折磨中丧失了尊严,无论他今后所受的教育如何专业,心理的阴暗和残缺都很难弥补,人格将潜伏下巨大危机。
人们常常以为只有批评才需注重场合,若是表扬,在任何时机任何情形下都有是适宜的。这也是一个误区。
批评就像是冰水,表扬好比是热敷,彼此的温度不相同,但都是疗伤治痛的手段。批评往往能使我们清醒,凛然一振,深刻地反省自己的过失,迸了挺进的激奋。表扬则像温暖宜人的沐浴,使人自脉贲张,意气风发,勃兴向上的豪情。
但如果是在公众场合的批评和表扬,除了对直接对象的鞭挞和鼓励,还会涉及到同时聆听的他人的反应。更不消说领导者常用的策略往往是这样:对个别人的批评一般也是对大家的批评,对某个人的表扬更是对大多数人的无言鞭策。至于做父母的,当着自家的孩子,濒濒提到别人孩子的品行作为,无论批评还是表扬,再幼稚的孩子也都晓得,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含沙射影。
批评和表扬永远是双刃剑。使用得好,犀利无比,斩出一条通达的道路,使用我们快速向前。使用得不当,就可能伤了自己也伤了他人,滴下一串串淋漓的鲜血。
我想,对于孩子来说,凡是隶属天分的那一部分,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都不必过多地拘泥于此。就像玫瑰花的艳丽和小草的柔弱,都有浓重的不可抵挡的天意蕴藏其中,无论其个体如何努力,可改变的幅度不会很大,甚至丝毫无补。玫瑰花绝不会变成绿色,小草也永无芬芳。
人也一样。我们有许多与生俱来的特质,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比如相貌,比如身高,比如气力的大小,比如智商的高低……在这一范畴里,都大不必过多地表扬或批评。夸奖这个小孩子是如何美丽,那个又是如何聪明,不但无助于他人有的放矢地学习,把别人的优点化为自己的长处,反倒会使没有受表扬的孩子滋生出满腔的怨怼,使那受表扬都繁殖出莫名的优越。批评也是一样,奚落这个孩子笨,嘲笑那个孩子傻,他们自己无法选择换一副大脑或是神经,只会悲观丧气也许从此自暴自弃。旁的孩子在这种批评中无端地得了傲视他人的资本,便可能沾沾自喜起来,松懈了努力。
批评和表扬的主要驰骋疆域,应该是人的力量可以抵达的范围和深度。它们是评价态度的标尺而不是鉴定天资的分光镜。我们可以批评孩子的懒散,而不应当指责儿童的智力。我们可以表扬女孩把手帕洗得洁净,而不宜夸赏她的服装高贵。我们可以批语临阵脱逃的怯懦无能,却不要影射先天的多病与休弱。我们可以表扬经过锻炼的强壮机敏,却不必太在意得自遗传的高大与威猛……
不宜的批评和表扬,如同太冷和的冰水和太热的蒸汽,都会对我们的精神造成破坏。孩子的皮肤与心灵,更为精巧细腻。他们自我修复的能力还不够顽强,如果伤害太深,会留下终生难复的印迹,每到淫雨天便阵阵作痛。遗下的疤痕,侵犯了人生的光彩与美丽。
山野中的一个农夫,对他的牛,都倾注了那样的淳厚的有心。人比牛更加敏感,因此无论表扬还是批评,让我们学会附在耳边,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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