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史上,迟子建是继萧红之后的又一位备受关注的东北女作家。她以一种坚持自我的温情写作方式携带着自己近500余万字的作品如一泓清泉注入文坛之中。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迟子建作品,希望大家喜欢。
迟子建作品一:女人的手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一般来说,女人的手都比男人的要小巧、纤细、绵软和细腻。不是常常有人用“纤纤素手”、“十指尖尖如细笋”来形容女人的手吗?
旧时代女人的手真正是派上了用场。纺织、缝补、浆洗、扯着细长的麻绳纳鞋底、擦锅抹灶、给公婆端尿盆、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点行装、洗尿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当然也有耽于刺绣、抚琴而歌、拈扇捕蝶的小姐的手,但那不是大多数女人的手的命运,所以也就略去不计了。
女人的手虽然备受辛劳,但很奇怪它们总是保持着女性的手应有的本色,灵巧而充满光泽。看许多古代的仕女图,画得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双双安然垂在胸前的手。它们光滑美丽,像玉一般荧荧泛光。几百年过后,再看那画中的女人,只感觉那手充满灵性地又要动起来,仿佛又要去挑油灯的灯花,又要撩开竹帘看一眼她屋里的男人,又要到河边去窸窸窣窣淘米一样。
女人的手是经久不衰的。
现在的女人不必那么辛苦了。但是她们照例要下厨房,要照顾小孩子。她们仍然要洗衣、淘米、切菜、站在煤气灶前将葱花撒到沸油中爆响。若是她们有好心情,她们还要编织毛衣、裁剪、布置居室等等。她们用手使屋子一尘不染,连窗台上莳弄的花卉的叶片也纤尘不染,家里的空气真正是透明的。女人在忙碌这些的时候就丢掉了一些时光,她们的额头和眼角会悄悄起了皱纹,发丝的光泽不似往昔,但她们的手却仍然有别于男人,即使粗糙也是一种秀气的粗糙。
于是我便想,女人的手为什么不容易老呢?我想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由于它们经常接触蔬菜水果、花卉植物和水的缘故。女人们在切菜的时候,柿子那猩红的汁液流了出来、芹菜的浓绿的汁液也流了出来、黄瓜的清香汁液横溢而出、土豆乳色的汁液也在刀起刀落之间漫出。它们无一例外地流到了女人的手上,以丰富的营养滋养着它们,使它们新鲜明丽。女人的手在莳弄花卉和长绿植物时必然也要沾染它们的香气和灵气,这种气韵是男人所不能获得的。女人大都爱水,米浆、洗衣水的每一次浸泡都使得手获得一次极好的滋润。
我这样说,并不是鼓励女人都下厨房。可是不下厨房的女人有味道吗?
女人的手不容易老的另一个原因,我猜想是因为眼泪的滋养。女人爱哭,很少有人会任泪自流到脖颈衣襟而不管不顾,也很少有人会像古典小说中的女人一样拈着手帕擦泪,女人哭起来大多是“鼻涕一把泪一把”,手也就适时而来,一把一把地在脸颊擦个不停。眼泪是一个人的精华,它只有在人极度悲伤和高兴的时候才夺眶而出,它对女人的手的滋养肯定不同凡响。泪水在手的表皮上慢慢地透过毛细血孔浸透在人手的内部,这时悲哀也就随之化解,青春和希望的力量在渐渐回升,女人的手经过泪水的洗礼变得更加有活力。
以上我所揣测的两点,最好不要被医学专家看到,不然便免不了要深究我犯了如何如何的常识错误,我可不想唇红齿白地对簿公堂。何况,我对一些常识性知识的千年不变总是深怀恐惧和疑虑。
不去说它了。
忘了哪一年在一本书上看到,女人在临终前比男人喜欢伸出手来,她们总想抓住什么。她们那时已经丧失了呼唤的能力,她们表达自己最后的心愿时便伸出了手,也许因为手是她们一生使用了最多的语言,于是她们把最后的激情留给了手来表达。
我现在是这样一个女人,我用手来写作,也用它来洗衣、铺床 、切蔬菜瓜果、包饺子、腌制小菜、刷马桶。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会把双手陷在他的头发间,抚弄他的发丝。如果我年事已高很不幸地在临终前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伸出了手,但愿我苍老的手能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深爱的人的手。
迟子建作品二:白雪的墓园
父亲去世的日子离除夕仅有一月之差。父亲没能过去年,可我们必须要过这个年。要排解对一个人的哀思,尤其是父亲,三十天的日子未免太短太短了。我们办完丧事后连话都很少说,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谁还有心情去忙年呢?然而年就像盘在人身上的毒蛇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打又打不得,拂又拂不去,只能硬捱着。
天非常寒冷,我站在火炉旁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炉盖有烧红的地方了,可室内的一些墙角还挂着白霜。我的脸被炉火烤得发烫。我握着炉钩子,不住地捅火。火苗像一群金发小矮人一样甩着胳膊有力地踏着脚跳舞,好像它们生活在一个原始部落中一样,而火星则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在炉壁周围飞旋。炉火燃烧的声音使我非常怀念父亲。
我不愿意离开火炉,我非常恐惧到外面去,那些在苍白的寒气中晃来晃去的人影大都是紧张忙年的人们,碰上他们的满面喜气该怎么办呢?火炉砌在厨房的西北角,它走两面火墙,可以给两个房间供暖。厨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向门口,因为厨房里没有另开窗户,所以只能借着走廊尽头门上端的几块玻璃见见天光。光线艰难地沿着走廊爬行,往往爬到火炉边缘就精疲力竭了,所以火炉周围很少能接受到天光的爱抚,但炉火的光亮却弥补了这一缺憾,火炉周围的墙和炉壁以及那一块青色的水泥地,在冬季里总是微微地泛着炉火乳黄的光晕,好像它们被泡在黄昏中一样。
母亲躺在她的屋子里,炕很暖和,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她还不到五十,头发仍是乌色的,看见她的头发我就心酸。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她了,可她并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大放悲声。她很少哭,有时哭也是无声的,这种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们非常害怕。在我年幼的时候,年前的这段时光中,母亲常常是踏着缝纫机为我们做新衣裳,那种好听的“嗒嗒嗒”的声音就像割麦子一样。那时候厨房里总是热气腾腾,一会儿蒸年糕了,一会儿又用大锅烧水洗衣裳了,乳白的水汽云雾般地涌动,晃得人眼神恍惚。往往是父亲撞上了我们,或者我们撞上了母亲,无论谁撞了谁都要乐一阵子。
姐姐从靠近火炉的房间中歪着身子出来咳了几声,从她的咳声中我知道她刚才哭过。她是我们家老大,父亲的去世使她的担子更重了一些。她哑着嗓子问我:“你老是站在炉子这儿干吗?”“烧火。”我说。“烧火用不着看着,让它自己着。”姐姐说完就回屋了。
我站在火炉前茫然若失。我的心很空,眼前总是闪现出山上墓园的情景。父亲睡在墓园里,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父亲现在睡着的地方是我小时候进山最害怕的地方,那时候我去采都柿和越橘总是绕过那片地方,因为那里使我有一种莫名的忧伤。现在那里终于成为父亲的墓园,我才明白悬了多少年的心只是因为那里会成为收留我亲人的地方。现在它成了父亲的墓园,我才不害怕经过那里,我才心平气和地第一次认真观察那里的景色:那里地势较高,背后有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长着稀疏的樟子松。而坡下,也就是墓园四周却是一大片清一色的落叶松,它们全都直直地卧在丰盈的白雪之上,是一片十分年轻的树木。再过百年,这些树木蔚为壮观的时候可能会使墓园看上去十分古老,它们的环绕将使灵魂越来越宁静。站在墓园朝山下望,可以看见小路和平缓下降的山势。树木好像在一点点地矮下去,矮到尽头的时候就出现了房屋和草滩,以及草滩尽头的太陽和月亮。
炉火越来越旺了,我仿佛看见父亲正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微笑着朝我走来。从他去世的那时起,这种幻觉就一直存在。他走到我面前了,他伸出手抚了抚我的肩膀。我握着炉钩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墓园的情景又锐利地再现。我知道父亲根本不在这间房子里,可我又像是每时每刻都见到他似的。死亡竟是这般盛气凌人。墓园,我这样想着回头望了望幽暗的走廊,你现在真的成了我父亲的安乐窝了吗?
弟弟从火炉西侧最小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走到我身旁。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争着抢我手中的炉钩子,他也想来烧火。我把炉钩子让给他,他站在火炉那儿,用炉钩子轻轻地敲着炉盖。他对我说:“你进屋吧,我来烧火。”“烧火用不着看着。”我重复姐姐对我说过的话。他抬头看看我,我知道他也不愿意呆在屋子里,他也要找一种活儿来排遣哀思,我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走进姐姐的房间。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望见后菜园。天色仍然灰白,有几只鸟在菜园边缘的障子上跳来跳去。
“咱妈还没起来?”姐姐恹恹地问我。
“没有。”我说。
“这个年怎么过呢?”姐姐叹息了一声。
“是啊。”我一筹莫展。
“你说咱妈过年那天会不会哭呢?”她很担忧地问。
“不会吧,她是知书达礼的。”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没底。
“我们单位的李洪玲,她爸爸和咱爸一样得同样的病死了,比咱爸早死五天。她妈妈现在天天在家哭,动不动就冲李洪玲喊:‘快去车站接你爸爸回家,你爸爸回来了!’弄得全家人都神经紧张。”姐姐说。
“咱妈不会的。”我说,“她是个明白人。”
“可她今天连话都不愿意说。”
“过几天就会好的。”我站在窗前,朝菜园望着。园子中的雪因为一个冬天也无人涉足,所以显得格外宁静。雪地之外用障子间隔而成的小路上,偶尔可见一两个人影晃来晃去。路后面的几幢房屋的门前已经有挂灯笼的人家了,忙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我的眼前又一次地出现墓园的情景,那里的白雪、树木和天空中的云霓,那里的风和墓前的供桌,一切都那么使人梦魂萦绕。我很想再回到厨房的火炉那儿去烧火,因为那里的温 暖和光线很适宜回首往事。
我转回身,朝厨房走去。这时我突然听见母亲的房门响动的声音,接着我听见弟弟扔炉钩子的声音,他似乎是追着母亲出去了。他怕她出去想不开,我们都怕这样,所以母亲一出门总得有人装做无意地出去跟踪。我的心绞了一下。我站在弟弟刚才站过的地方,捡起炉钩子,掀开炉盖,看看炉子里全是一块块火红的木炭,就又添了几块柴火,炉膛里便迅速地响起一串噼哩啪啦地燃烧的声音。火苗旺盛得不住地舔着炉盖,使炉盖微微颤动,炉盖被烧红的面积越来越大了,好像炉子在不停地喝酒,渐渐地醉了似的。
我心事重重地等待母亲和弟弟快点回来,这种等待像推心一样的难受。不一会儿,弟弟先开门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竹筐,里面装满了碗和盘子。他神色有些喜悦,把竹筐放在墙角后神秘地走过来对我说:“咱妈想过年了,她去仓房里收拾过年用的东西。”我如释重负。果然,母亲很快从门外进来了,她的一只手里提着袋面粉,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捆被冻得又白又直的生葱,她把它们放在锅台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态。
我赶紧把水壶添满水,掀开炉圈,将水壶坐上去。我知道忙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温 水,这种懂事的做法会使母亲欣慰的。
母亲把我们姊妹几个叫到一起,向我们布置忙年的工作。弟弟因为腿勤,大多是搞“采买”,酱油、醋、筷子、香、鸡蛋、猪肉等等的东西一律归他来买;而姐姐要搞“内务”,拆洗被褥、扫尘、抹玻璃、蒸年糕、炒花生瓜子等等;我虽说是个女孩,但干细活大多不精,所以就只能做挑水、倒脏水、打扫院子、劈拌子、归置仓房中的杂物这一类粗活。好在我有一身的力气,又是最不怕寒冷的,所以这些户外的活于我来讲还是一种奖赏呢。母亲一旦活起来,我们也就跟着活起来了。母亲吩咐活儿的时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着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真会找地方。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
布置完活儿,母亲又对弟弟说:“往年当买的鞭炮、挂钱、对联和纸灯笼今年一律不买了。”“我知道。”弟弟低下头沉沉地说。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内忌讳招摇这些喜庆色彩太浓的东西,我们从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不同寻常的风俗。看来有父亲和没父亲就是不一样,我的心陡地凄凉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亲面前落泪,只能干憋着,痴痴地想着山上的墓园,墓园的白雪和那种无法形容的宁静之气。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母亲的注意了,她唤了一声我的乳名,然后对我们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掉一滴眼泪。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别人家打着闹着在一起一辈子都值得,我知足了。伤心虽是伤心,可人死了,怎么也招不回来,就随他去吧。你们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亲了,将来的路都得自己走。你们爸爸活着时待你们都不薄,又不是没受过父爱,也该知足了。”母亲说完话,就返身进厨房干活去了。我们姐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赶紧行动起来。
我担着铁桶朝水井走去。水井在我们家的西北方向,选择最近的路线也要绕过七八幢房屋才能到达那里。路上的雪可不像园子中的那么丰厚和完整,由于人来人往的缘故,雪东一块西一块像补丁一样显眼地贴在路上,路上还有牲口的粪便和劈柈子人家留下的碎木片。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天色非常苍白,如果不到黄昏时刻,连西边天上那一带隐隐约约的晚霞也看不到。我垂头走着,因为这一带路线我熟悉得闭着眼睛都可以行走,偶尔碰上两三个长辈的大娘和婶子,她们大都一开口就唤着我的乳名直直地问:“你妈有心过年吗?”“有心。”我稍稍抬头望一望她们,接着又垂头朝前走。绕到井台时,才发现那里挑水的人比往日多了。挑水的大多是男人,他们很自觉地排着队,但是见我来了,他们全都热情地让我先打。我执拗地谢绝着,因为我觉得他们是在可怜我刚刚没了父亲,我不愿意接受这种同情,所以我怎么也不肯站到最前面去。我站在这些男人身后默默排着队,我的脚下是厚厚的冰,冰呈现着一种乳黄的色彩,我就像踩着一大块奶酪一样。我不敢看这些男人的脸,因为他们容易使我想起父亲。父亲在世时,也是排在他们身后的一员。那时候这些男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现在因为我排在后面,他们都沉默无语。我只听见吱吱的摇水声和哗哗的倒水声以及许多男人的脚步像蚂蚁一样慢吞吞前移的微妙的摩擦声,其它我感受到的就是这单调的动荡之下潜藏着的深深的寂静和寒冷。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我又忆起了母亲眼里那颗鲜润的红豆。这时我脚边的两只水桶突然发出一阵狂饮的声音,原来前面的人把水先例进我桶里了,我只好退出队伍,担起两只桶摇摇晃晃地离开井台。离人群远了的时候,我才敢捧出眼泪。我哭是因为他们狠狠地同情了我,我受不了。由于哭泣我的倔劲就给提上来了,倔劲一上来力气也就壮了起来,所以我很快走到家门口了。我把水担进厨房,厨房里有雾蒙蒙的水汽,母亲正守着一只大盆洗涮碗碟,而姐姐则蒙着一块头巾站在一把椅子上扫尘。母亲吩咐我把水倒进缸里后抱一些柴火进来,因为炉子里的火不多了。我鼻音浓重地应着。母亲便问:“没出息的,又偷着出去哭了?”“他们非要我先打水,我受不了。”我说。“过了年他们就不会这样了。何况,你一定是见着他们不吭不响了,所以人家才可怜你。”母亲淡淡地说。
年已经像一个许多天没吃东西的大肚罗汉一样气喘吁吁地走到门槛了,只要稍稍开一下门,它就会饥肠辘辘地进来。再有两天就是年三十,我们要依照风俗去山上请爸爸回家过年。一大早,母亲就起来忙着煎鱼、炒鸡丝和摊鸡蛋,她做这些都是上坟用的,而我们姐弟三人则在里屋为父亲打印纸钱。为了让父亲在那边最富有,所以我们总是用面值一百元的钱币来打纸钱。心细的姐姐说票子都是大的父亲买东西怕找不开,所以我们才又打了一些角角分分的零钱。等一切都准备停当我们将要出发的时候,母亲突然说:“让我也去吧。”母亲垂下手,很自然地征求我们的意见。我和弟弟同时看了看姐姐,因为她最具有发言权。姐姐说:“你别去了,我们去就行了。”“可我还一次也没去过呢。”母亲很有些委屈地说,好像我们剥夺了她探望丈夫的权利似的。“可你一去又得哭了。”姐姐直率地说。“我保证不哭。”母亲几乎是有些流露出女孩子气了,她飞快地摘掉围裙,冲进里屋去找围巾和手套。姐姐仍然心有余悸地问我:“你猜她去了会哭吗?”“我想会的。”我说。“肯定要哭。”弟弟补充说。“那就不让她去了。”姐姐说完,我们姐弟三人趁她还没出来就先溜出家门。我们像小偷一样飞速地沿着障子边东拐西拐地蹿上公路,很快就把母亲甩掉了。她不知道父亲墓园的确切位置,而且她发现我们是故意摆脱她之后,她绝对不会再追赶我们的。
天气极其寒冷,连空中乱响的爆竹声也是寒冷的。进山之后,我们的目光不停地朝父亲居住的地方眺望,好像久别归家似的那么望眼欲穿。有几只大鸟在墓地上面的树梢盘桓,像墓园守望者一样。我们到达父亲身边时就像看见上帝一样一齐跪下,我们做着最古老的祭奠。纸钱焚化时的氤氲烟雾使我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双手,他的确隔绝了我们,这双手我们再也牵不到了。这时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母亲,她若站在这里会怎样呢?
告别墓园走回家时已近晌午。厨房里很温 暖,炉火很旺。母亲头也不抬地守着一只盆子剐鱼,看来她是生了气了,她很少这样对我们生气。我们洗过手后赶紧各就各位地忙自己分内的活,这时母亲突然直直地问:
“你们招呼你爸爸回家过年了吗?”
“招呼了。”弟弟心惊胆颤地说。
“怎么招呼的?”母亲抬起头,我望见她的眼圈是红的,她一定哭过。
“我们说,家里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爸爸你回家过年吧。”弟弟说这话时声音微妙极了。
“再没说别的?”
“我说了让他保佑弟弟今年考上大学。”我惴端地补充。
“你还想让他这么操心?”母亲不留情面地挤兑我,只能说明刚才不让她去墓园她不痛快。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着,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我赶紧走到火炉那去捅火。
“没事了,你们都该干啥就干啥去吧。”母亲叹息了一声,不再追究了。
年三十,按照母亲的吩咐姐姐必须回婆家过年,她不愿意因为失去丈夫而滞留女儿在家陪着自己,那么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为了不惹她伤心,我们在那一天都表现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午夜之时,外面的爆竹声连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我们家虽然没放爆竹却也仿佛放了似的,从院子四周不停地传来僻僻啪啪的声音。母亲像往年一样以家庭主妇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饺子,而我和弟弟则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摆菜、筷子、酒杯和食碟。这是一个最难熬的时刻,只要过了除夕,年也就算过去,生活又会平稳起来。外面的夜是黑的,空气是冷的,没有雪花降临预兆来年是个丰年。我们无法抗拒地看着年的到来。年走了世世代代,已经苍老了,疲惫了,似乎它的每一个脚步都是迟暮的。我的眼前又闪现出了山上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星光一定像萤火虫似的飞向那里。
我们坐在桌前举起酒杯为新年做着陈旧的祝福。母亲神情极其镇静。当我祝福她长寿,而弟弟依照惯例跪下磕头为她祈求万福的时候,她的慈祥就像陽春三月的植物一样丰满地复苏了。母亲也同样祝福我们,说着那些我们晚辈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吉祥话,这使我们觉得这个年里我们将与众不同。自始至终,她没有落一滴泪,她的眼睛里收留着那个柔软的孩子般地栖息在她眼底的灵魂——那枚鲜红的亮点同母亲的目光一起注视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创造的共同的孩子。这是一个温 暖的略带忧伤气息的除夕,它伴着母亲韧性的生气像船一样驶出港口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气。那天夜晚,炉火十分温 存,室内优柔的气氛使我们觉得春天什么时候偷偷溜进屋里来了。
初一的时候天忽然下起漫无边际的大雪。冬天的早晨本来就来得晚,雪天的早晨就更像凌晨之时的天色了,所以我很迟才从梦中醒来。从床 上爬起来,觉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用手试试火墙,才知母亲早已起来生过火炉了,我忽然有一种要哭的欲望 。窗外十分宁静,菜园之外的道路上没有忙年的人影,年已经过去了,大家似乎都在沉沉地休息,整个小镇像瘫痪了似的。我披好衣裳,下地,走进厨房。先看了看炉膛中的火,添了些柴,然后就穿过黄昏似的走廊去母亲的房间。可我突然发现母亲不在房间里,她的房间收拾得十分干净。我的心沉了一下,慌慌地去弟弟的房间把他从床 上摇醒,问他:“妈妈去哪儿了?”“不知道。”他睡眼惺松地回答。“她不见了。”我说。“不会走远吧。”弟弟很自信地穿衣起来跑到屋外的院子里去找母亲,他先去了厕所,然后又进了仓房,但怎么也没能找到。“会不会去挑水了呢?”弟弟问。“不会,水桶都在家里。”我们急得几乎要放声哭了。正在这时,姐姐和姐夫回门来了,姐姐一进来就感觉到气氛不正常,她焦急地问我:“咱妈怎么了?”“昨晚她还在,早晨醒来时她不见了,她是生了炉子后走的。”我说。“你们怎么不好好看着她?”姐姐埋怨着我们,眼里噙满泪花。
母亲会不会因为一时思念成疾而真的抛下我们呢?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山上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母亲会不会去那里了呢?没等我来得及把这个可怕的想法告诉姐姐,母亲突然推门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她的身上落着许多雪,她围着一条黑色的头巾,脸色比较鲜润,目光又充满了活力。
“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们了。”姐姐说。
母亲摘下围巾,上上下下地拍打着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她到别人家的园子偷花去了。她轻轻地告诉我们:“我看你爸爸去了。”
“你找到地方了吗?”我们问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睑低声地说,“我见到他的坟时心里跳得跟见到其它的坟不一样,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我们全都垂下头来,真后悔那天没有带她去墓园。
“他那里真好。”母亲有些迷醉地说,“有那么多树环绕着,他可真会找地方。春天时,那里不知怎么好看呢。”她说完走进里屋把围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厨房,戴上围裙。我见她发丝乌亮,她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现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雪稠得像一片白雾,父亲被罩在这清芬的白雾中。
母亲掀开炉圈去看炉膛的火,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为那颗红豆已经消失了!看来父亲从他咽气的时候起就不肯一个人去山上的墓园睡觉,所以他才藏在母亲的眼睛里,直到母亲亲自把他送到住处,他才安心留在那里。他留在那里了,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勇气,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气。窗外的大雪无声而疯狂地漫卷着,我忽然明白母亲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积蓄将使回忆在她的余生中像炉火一样经久不息。这时母亲温 和地转过身来问我们:“早饭你们想吃点什么?”
迟子建作品三:北国一片苍茫芦花的眼泪同窗外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
九点了,她才从俯懒的星期天的晨光中醒来。淡蓝色的窗帘不像往日那样,透着活泼热烈的亮点。芦花觉得眼前雾蒙蒙的,她马上有了一种感觉,这感觉促使她立刻翻身下床 ,几步奔到窗前,撩起窗帘——
下雪了,果然。校园白了。那一株株独立不羁的小杨树,昨日还有飘曳在枝头的几片零星枯叶,对着深蓝色的天空默默低吟,而一夜 间就不知被雪花弹拨到哪去了,断送了簌簌秋声。它们的每一根枝条每一段桠杈,都裹上了丰莹的雪絮,绒线团 一般。远远一望,犹如一群美丽纯洁的小天使,唱着圣诞的歌子,飞临人间了。
天地如此和谐。芦花被眼前动荡纷扬而又宁静恬淡的雪花所渲染的氛围感动了。她觉得一颗沉重的心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被爽意的雪花轻轻托起,悠游到一种清新明丽的境界中。接着,她的眼泪就晶晶莹莹,楚楚动人地扑喀扑嗒地往下落了。
雪越下越大。她穿上鹅黄色的套头羊毛衫,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俯身对着写字台上镂花褐色框架的圆镜子,点着自己的鼻子:你是个傻瓜是个小可怜儿小林黛玉。末了,把两弯淡淡的笑容装进浅浅的酒涡中,她觉得自己满足了。于是,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嚓嚓地写起来:
昨夜梦中又见爸爸。他似乎改了嗜好,不再酗酒,样子慈祥多了。他住在一片古老而又遥远的大漠中,一个没有人烟没有鸟语的世界。他倒在地上。四面荆棘丛生,而且无限延伸,像张巨大的网,把他罩在里面了。我见他在里面痛苦地挣扎,他伸出那双棕红色的大手,一直把它们举过头顶。这双大手忽然愈变愈大,手指也愈变愈长,像两棵参天的红松,舒展着道劲的枝干,遥遥地默对蓝天。
他那双手太可怕了。他想抓住什么?是抓蓝天上的白云,还是抓蓝天?白云是虚幻的,蓝天则是虚伪的,因为它总是假借太陽才能呈现出单纯、明亮。爸爸,你不必抓它们。
醒来,下雪了。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我哭了。是梦的情绪的继续,还是心灵的发现,郁闷的宣泄,抑或一种天性使然?
我心亦茫然。呣唔,你能告诉我吗?
她插上笔帽,把笔塞到笔筒里。她的笔筒满满当当的,她自己也奇怪哪来这么多笔。于是,她一支支地把它们抽出来,一忽儿的工夫就淘汰了五支。笔筒宽松多了,她的心也宽松多了。宽松得她仿佛闻到了雪的醇香和呣唔身上那股令她神志恍惚、温 润迷乱的气息。
娘永远都是老样子。她的脸是迟暮的黄昏。她的额头有两条深深的褐色疤痕,好像那上面终年滑行着雪橇。呣唔曾多次攀援在她的身上用粉红色的滑润的舌头去舔那疤痕里的风尘。呣唔的眼里浸着泪,而娘眼里却永远是雾,雾后面的眼睛,永远都不见光彩。而呣唔和天上的星星,却永远都有爱动的眼睛。
她七岁,是娘告诉她的。有次爸在大雪纷飞的时刻,挑一副担子,下山了。她和娘天天拾柴。那时,她第一次感觉到,人比小鸟的嗓子要好,娘唱的歌儿她听了会哭会笑。
一朵花来开崖畔嘞,
一条路来通四方哟。
花谢落尽深谷里嘞,
四处无路走天涯哟。
她脸上的黄昏越来越浓。极目四方,树静风静雪也静。她哭得抽抽咽咽的,娘叹口气,拉着她朝家走。她没有听够那歌,直至今天。
爸挑回了一担东西。花的布、红的头绳,这是给她的。还有一挂小花炮。她知道,要过年了。娘告诉她,她七岁了。她不懂七岁是什么,问娘,娘答:“是长大了。”长大了是什么样儿?她想象不出。辫儿长了,娘给她盘在头上,像只小黑蝴蝶。爸满脸的小坑,像片洼地,她想象着用小米粒把它们填平。那样,爸的脸就不会这般丑陋难看。芦花习惯了安静和逃避,从她记事时起,爸和娘说起话来就总是别别扭扭的。娘顺从地流泪,后来泪也没了。她不愿意看见娘受爸的气。所以,只要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惴惴地逃开。
“嗯,山外闹事呢。”爸说。芦花刚要离开,听了这话,忍不住停了脚,听着。
“闹什么事呢?”娘轻声地问。
“抓人游街,厉害着呢。满大街都是小青年,男男女女的,要造反了。”
“唉,世道要变了。”娘叹口气。
空气凝滞,芦花的心也凝滞了。她多想知道山外的事啊。娘说,她再长几岁,就送她出山。娘还说,山外的人都很野,很坏,怕她受气。她出过山,那是爸告诉她的。她两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得肉皮直烫手,爸送她出山,医好了。可惜她不记事。
山外是什么样呢?
爸和娘见她愣着偷听 ,都不吱声了。
爸问:“芦花,你在听啥?”
“听风叫。风刮得那么厉害,呣唔会冻出鼻涕吗?”她的眼泪直打转,她努力噙着。
“呣唔?”爸的麻坑脸一皱,像个糠菜团 子一样。
“那条狗。”娘赶紧应道,“芦花早就叫它‘呣唔’了。”
“呣唔,呣唔是个什么呢?”爸的两道眉拧在一起,像条青蛇一样的弯着。芦花吓得打着哆嗦,小心翼翼地说:
“呣唔,是能干活的意思。”
“哼,倒鬼道。”爸恼怒地一笑,不再追问。
哦,呣唔!芦花奔向户外,风雪马上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着,揉哭了。
校园的一片洁自上,不知何时点上几个红点。五个女孩子正在堆雪人。雪人堆得又高又胖,敦厚而又明艳。其中有一个女孩子不满意雪人的鼻子,用纤纤素手去整容,结果又不对了另一个女孩的心思,于是,她们就嬉笑着扭打在一起。其他三个女孩子也不甘寂寞,纷纷参战。转眼间,雪人就崩溃了。她们笑倒在雪地上,开成五朵梅花,灿灿生辉。而天空,仍然无语悠扬地洒着雪花,敛声屏气地得意地吻着她们的睫毛、鼻子、嘴巴和急剧起伏的胸脯。芦花看到写字台上的电子台表正显示着11:32。她穿上杏黄色的羽绒服,戴上白色的绒线帽、白色的围巾和白色的棉线手套,锁上房门,匆匆地穿过昏暗幽深的走廊,走到校园。
好舒畅好精神。浩渺而灵性的宇宙垂着巨大的由雪花勾勒而成的屏风,轻纱一般潇潇洒洒地飘扬。而雪花轻轻磨擦时发出的柔婉的声音,又充盈在这屏风的每一间空隙里,让人想到传说中的能歌善舞的仙女。芦花缓缓地举着步,好像不忍心踏乱这丰厚丰实的洁白似的。那五个堆雪的女孩子觑见了她,一呼而应地纷纷立起,互相吆喝着嗔怪着继续堆起雪人。芦花递给她们一个笑,一直朝校园外走去。走过居民区,走过草甸,走到山下。
仿佛又是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她坐在矮矮趴趴的小屋子里,怀里跳跃着许多难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生出的苦苦憧憬。
一根绳子,黄麻搓成的,可结实呢。听说这绳是娘的,现在用来捆柴。芦花把绳揽在胸前,坐在地火龙前打结。爸上山撵孢子去了,娘蹲在灶前用小灰鞣熊皮。前天,爸打死了一头大黑熊。娘说,能值很多钱。她不知道钱是什么。
她打了一个结,比一比长短,不满意,又解开重打。终于,反复几次,她在绳上打了两个结。绳子被分成了三段。
“这是上午。”她比划着上段,自言自语地说。
“下午在这。”她又神了神两个结中间的一段绳子。
“这个长长的,是晚上。”说完,她叹口气,支着下巴想什么。
“芦花,好好的绳子系上了疙瘩做啥?”
“我分日头呢。”她看着娘,低低地说。娘把熊皮铺到地火龙上,也叹了口气。
天天晚上炕都烫手。爸点着熊油灯喝酒,让她快上炕睡。她乖乖地脱光衣服,扯着被躺下。爸一喝上酒,脸上的肌肉就松弛了,那小麻坑似乎也小了许多。跟娘说起话来,口气也温 和多了,温 和得就像春风舔抚着残雪消融的土地。娘挨到她身边,轻轻地拍她。她眯着眼,可并未曾睡着。她感觉到熊油灯昏黄的火苗在颤颤耸动。爸身上的那股酒气像一把银针,扎得她难受。不一会儿,爸喝完了酒,“嗯嗯啊啊”地清理着鼻子和嗓子,出外解手回来,吹了熊油灯,摸摸索索地上炕了。窗子在夜晚时放着棉帘子,屋里死一般的黑,什么也看不见。芦花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黑苍蝇,又小又丑,可却没人管她。爸把娘扯过去了,她听到爸嘴里呃呃地叫着,娘则迟缓地应着,她感觉出爸和娘这一时刻是融为一体的。她希望他们永远这样,尽管她内心还不免恐惧。
噼啪噼啪噼啪,爆竹响了。门房里煮肉的香气被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取代了。屋里多了一盏熊油灯,两团 火苗烧得生气勃勃。她穿上新衣,扎上红头绳,看着爸和娘往松木桌上端年饭。
她走出屋。寒风像小叫驴一样,一声比一声急,无边无际的茫茫林海回响着这尖厉刺耳的叫声。天上少了月亮,只有几颗孱弱的小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打摆子。呣唔倚在她身边,安静地,若有所寻地,同她一样望天。
她望不见一条出山的路,爸每次下山,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每次回来,又都是悄悄的。她曾爬到家后面那个很高的山头上,希望找到一条路。然而,山那面仍然是山,山的那面也仍然是山。她内心绝望得要命,孤独得要命,虽然她那时仅只七岁。她跪在山顶上,哭得脸色同雪一样白。她已习惯了冒出一滴泪,就默默抹掉一滴泪。最后,是爸把她抱回去的。爸没有接她,但那脸却狰狞极了。她再也不敢寻找出山的路。
“芦花,你在望啥?进屋吃年夜饭了。”娘过来喊她。她感觉到娘的手烫在她冰凉的脸蛋上,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娘,为什么要冬天过年呢?”
“冬天清闲、干净。”
“冬天冷!”她反驳着娘,蹲下身子,紧紧地搂着呣唔的脖子,嘶嘶地磕牙。
“娘在家过年,是不冷的。”
“娘的家在哪?”
“娘没有家。芦花,快进屋,给你爸磕头拜年。”
她被娘扯进屋里。爸已经等急了,浑身上下都在不安地騷动。娘把几块狍子肉分给呣唔,让它到墙角去消受。芦花给爸和娘磕了头,拜了年。可她却没有吃年夜饭。她说牙疼,肚子疼。爸显然为此不高兴,眼睛瞪着娘,好像是娘怂恿芦花装病似的。末了,他摸了摸芦花的额头,摇头讪笑一声,忽然间从腰上扯下皮带,劈头盖脸朝娘的身上抽去。娘不躲闪,也不哭,两盏灯都被爸抽灭了,屋子顷刻变成一口枯干了的深井。芦花不敢哭,不敢叫,她张着嘴,摸索到地上,摸索到呣唔,又由呣唔带着摸索到屋门,出去了。星光漏进屋子,爸住了手。
呣唔显示了它的强悍、勇敢和敏锐。这是一条高大而健壮的狗。它的毛是以橙黄为主,嘴巴、脑门和脖颈却是雪白的。它的耳朵肥面宽大,并不立起,只是俯贴在脑袋两侧。这样,就更突出它那双乌蓝的眼珠。爸打猎时,总是带上它,好几次,它都从死神手中把爸夺回来。可是爸对它并不十分喜欢,有次喝醉了酒,竟然一边唔噜着什么歌子一边往它的脑袋上撒尿。呣唔发疯地扑向爸爸,吼着,露出一排犀利而洁白的牙。她真希望它冲他的裆间咬一口。爸仓皇着提起裤子,酒被吓醒了大半。那次,芦花觉得开心极了。她把呣唔领到山泉边,把它的脑袋按在清冽的水中,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它脖子上,让它驮着自己跑。呣唔跑得飞快,她趴在它脊梁上,两手揪着它的耳朵,一边笑一边深情地唤它“呣唔,呣唔”。正在兴头,爸撞见了,他狠狠地喝住呣唔,骂芦花:
“骑狗烂裤裆,看看你的裆!烂没烂,小狗东西!”
呣唔好像早就有了准备,一出门,就驮着芦花往密林里跑。夜黑极了,风把树枝抽打得“吱吱”直叫。芦花根本不去想她走后爸会怎样对待娘,会打死她么?她只想跑,不知会逃到哪里。反正,她不希望再看见爸和娘,不希望再听到爸终日的叱骂,也不愿意闻爸那麻坑脸里终日溢出的酒气。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相信呣唔会把她带到一个美好的地方。
芦花淌着泪,已经毫无知觉了。手、脚、脸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没有戴棉巴掌和兔皮围巾,脚上也只蹬着双毡袜。她听见呣唔怪可怜地“呼啸呼哧”直喘,她多想下来走一走,让呣唔歇一歇呀。可是她一点也不能动了。
她抬头望了一下天,发现所有的星星都齐心协力地跟着他们跑。她哭得轻松了。
雪下得有滋有味,放荡不羁。芦花的身上沾满了雪花。她呼出一口气,伸出舌头,让雪花在音面上一点一点地消失,然后再把这清清水滴滋润到喉咙。
呣唔忽然停下来了。它一边长一声短一声地濒临死亡一般地急喘气,一边挫着身子吠叫。芦花知道它要累死了,她歪着身子,想下来。可她的腿却木木的。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天仍然陰森森的,冷风不留情面地刮着,还时时弄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她第一次觉得黑夜是这般漫长可怕。她忽然很想娘,也想爸。后来,什么也不想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呣唔把她掀到雪窠中,朝四五米远的地方扑去。
隐约中,她见呣唔撕扯着一个黑东西。那黑东西先是在雪地上蠕动,后来慢慢直立起来,压向呣唔,像棵遭雷劈的大树一样。她大叫一声“呣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手、脚都丢了,浑身空空荡荡的,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雾。这雾浓极了,像烟,呛得她怎么也睁不开眼。后来,她醒了。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爸那张麻坑更深了的脸,好像那脸刚刚遭过一场虫灾。她望娘,娘的头发是灰的,脸是灰的,嘴唇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灰色的:“到、底、还是,还是、过来了。”娘的眼泪落下来了,也是灰色的。她仍然觉得浑身都空,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么也没有了,她动弹不得。
天陰着,朦胧的太陽隐在灰蒙蒙的云烟雾气中。
她总算活过来了。她怯怯地没有力气地问娘:“我的头发变灰了么?”
“没有,芦花,你的头发还跟熊皮那么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个黑东西、黑熊、给压死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经过,抽搐着嘴,哆哆嗦嗦地说着。她想哭,可眼泪却出不来。
“呣唔没死,好好活着呢。”娘回过头,一声一声地唤着,“呣唔呣唔呣唔——”
听到召唤,它敏捷地蹿进屋来,灵巧地把前爪搭在芦花肩头,头俯视着芦花,伸出舌头一心一意地舔她的额头和脸。她觉得眼角又温 热又滋润,觉得空空的躯壳里有一股清清的小溪淌过,琮琮琤琤的。她到底哭出来了,哭得像晴天小雨,清新而又舒畅。
“她可以起来了么?”
“还得再躺躺。”爸跟谁说话?芦花循声望去,见一个和他们一样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的人,正神话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吓得浑身一悸。除爸和娘外,在她的意识中,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在这儿。她想起了娘讲给她的许多故事,她更加迷惑了。也许这是一个会吃人的人,你看他不是张着嘴么?他的牙怎么跟桦树皮一样白?爸和娘的牙怎么就像黄黏上呢?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太陽穴疼极了。炕上有一股潮湿的土气,由于炕烧得太热,娘在炕上洒了水。她闻着这气息,慢慢地又睡了。
雪仍在飞扬跋扈地下着。苍黑色的大门完全被雪花漂白了。芦花站得腿酸了,她就势仰卧在地上。天好像十分十分的远,又好像这般这般的近。她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中已经变成了一朵雪花,融在其中,正欲缓缓慢慢地升腾起来。
她很快好了。能撕扯狍肉吃,也能和呣唔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嬉戏了。那个新来的人对她很好,给她叠纸飞机和轮船,只是也常常陰着脸。他的脸如雪野一般光滑白净,眼睛不大,但很柔和,跟呣唔待她的眼神一样。听娘说,那天她幸亏了这个人,不然就会冻死了。娘说这个人为了死才进这片林子的。他原想静静地躺在风中林中,让雪花悄悄地埋葬了他,可不料他遇到了外逃的芦花。是他救了她。而爸在第二天凌晨寻来,又把他们都救了。
芦花从心底里怨恨他。如果不是他,她和呣唔现在早已离开了这里,说不定到了一个没有黑暗的世界去了呢。所以,她一遇见他,就警觉而又厌烦地扭过头。
小后屋腾给他住了。她常常听见爸和他在那屋里争论什么。爸嗓门粗极了,他的嗓音又弱极了。他们在一起,爸就像一头狮子对待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样。娘说,山外闹事,闹到那个人身上了,说他是“狗崽子”。他走投无路,想死。芦花不懂人怎么会成了“狗崽子”,因为他的长相不像呣唔,发声也不像呣唔。看来,山外是总出希奇事的。
夜还是那般长。熊油灯也不知被爸抽灭了多少盏,却依然闪着黄澄澄的光。自从来了陌生人,娘的脸不那般灰了,她一个人干活时,还低吟着小调儿。好像她从这个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经丢过的许多幸福和快乐。不过,芦花不像第一次听娘唱歌时爱掉眼泪了。她没有眼泪为这样的歌儿去洒:
鸳鸯双双,
双双水面上,
蝴蝶对对,
对对摇花蜜。
她把娘的那根黄麻绳系满了疙瘩。她把这些疙瘩叫做星星。她喜欢星星如小黄花一样繁多。
爸上山打猎,带着呣唔,有时也带上那个新来的人。爸和他出去回来,总是两手空空,连个兔子都套不着。爸嘟噜着脸,气哼哼地骂狗不中用。后来,爸就不带他去了。爸自己出门时,总是对她说:“别出去跑,跟你娘在家干活。”爸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瞄着那个人。她隐隐地预感到爸和娘之间又发生了新的不快。
那天的太陽白得耀眼,爸出猎了。芦花在炕上擦熊油灯,弄得手黑渍溃的。娘在火墙边坐着,呆呆地想什么。这时,她听见那个人在后屋唤:
“嫂——子——”
娘一惊,迅速地看了芦花一眼,脸色不大好看。她向后屋走去,步子又缓又轻,像秋叶在水上漂泊。
不知怎的,芦花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只隐约听到类似“芦花白时……苇眉子……”等等一句半句的话。她不知自己怎么还有白的时候,是头发曾经白过吗?像仙姑一样?那她曾经当过仙人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了。她蹑手蹑脚地下地,悄悄地绕到后屋门口,默默地立在那儿听。
“后来呢?”那人问。
“我、杀、杀了他。完后拿根黄麻绳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想吊死。”
娘不说了。芦花听见地火龙呜呜直响,她知道外面在刮烟泡。屋子里非常热,她又不敢大声喘气,脸上就像下了一层火炭。她攥紧拳头,下了很大决心,才咽进喉咙一口唾沫。她的嗓子眼儿分外地疼。
“只怕这辈子我再也见不着比那还美的月亮地了。老槐树的叶子在路上印下了那么多碎碎乱乱的影子,花似的。我把绳子搭在树上,这花似的影子里就多了两道长条,摇摇摆摆的,蛇一样地疹人。我想吊死的人的影子会吓坏许多人的。我就拽下绳子,系在腰上,跑了。”
这仍然是娘的声音。可芦花听起来却陌生极了。槐树什么样?它的影子真的那么好看么?比他们林子中白桦的影子还美?
“我往哪跑呢?虽说杀了他,可我的身子已经被他糟践了,我不能在山东呆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就一个人逃到东北来了。”
“那你是怎么跟了芦花她爸?”
“我到了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吃的,没有住的。我又想死了。”
好像是说到伤心处了吧,娘的声音带有忧怨的哭腔了:
“我拿着那根绳子,走进了林子深处,我不知道林子里到处都飞着蝴蝶。它们有金的,有蓝的,有白的,还有绿的,飞了我一身,那么多的小翅膀蹭我的脸,我哭了。”
“那天的太陽很好,他下山经过这儿,见我哭,就问了起来。我就都说给他听了。他说我杀了人,就永远不能见别人了。他怕我不跟他真心过日子,就用烧热的铁条在我的额上烫了两道印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生下了芦花。我一算日子,知道芦花不是他的。”
娘叹了口气。芦花也跟着叹了口气。她紧张极了,她不知道娘的心里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们两个都是为着走绝路碰到一起的苦命人哇。”
“嫂子——”
“兄弟——”
似乎一切都静了。娘不再说话,那人也不再说话。芦花痉挛地移动着双腿,泪眼朦胧地往屋里晃。这时,房门忽然间山崩地裂地响了,爸裹着一身风雪,寒气萧瑟地进来了。爸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名贵野兽,而又没能猎获,一脸的不满,满眼的怨愤。呣唔的脑门上溅了一片血迹,她知道那是爸在它身上撒气时留下的痕迹。她哭着抱住呣唔。
爸扔下猎槍,直向后屋走去。芦花感到有大祸临头了。
果然,星星撞在一起,砰砰砰砰地乱响,烧成了一团 大火球。娘哭,爸吼,那人呻吟。呣唔嗅着芦花的裤脚,哀哀地叫着。她紧紧地搂住呣唔,用全身心搂住它。不久,爸气势汹汹地出来了,他从地上拣起那根让芦花系了无数个疙瘩的绳子,劈头盖脸地朝芦花打去。
“野种,杂种!”爸骂得好凶。
她感到爸的手里攥着一把寒星,星星龇着许许多多的小白牙,咬得她皮开肉绽。她觉得屋子要坍塌了,他们都将被压死。坍了吧,快坍了吧!
突然,她听到了爸一声惨叫,她睁开眼,见呣唔满嘴血红,爸用来打她的那根绳子落在地上,手上血肉模糊。爸急了眼,操起一把锋利的尖刀,踉踉跄跄地抓住呣唔,把它坐在屁股下,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她听见它长一声短一声地“嗷嗷”吼叫。她跪着爬过去,去扳爸的脚,爸抬起脚将她踹出老远,狠狠地将刀剜进它的肚子里……
芦花跑出屋子,一声一声地冲着要坠到地上的苍白的太陽哭喊:
“呣——唔——”
“呣唔——呣唔——呣唔——”
“呣——唔——”
出奇的宁静。呣唔死了。永合了那双迷人的柔和的双眸。永逝了那温 存感人的声音。一连几天都没下雪,天嘎吧嘎吧的脆生生的冷。娘没死。爸没死。那人也没死。生命在残喘不息。那天,爸喝了两碗酒,额上淌着热汗,背起呣唔,向山坳去了。芦花倚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爸步履蹒跚地走向一片宁静辉煌之中。西山沉沦 的落日,四溅着血一般的泪珠,把博大的天宇点染得壮丽无比。
日子总是向前过着。倚着娘睡觉的滋味永远是温 暖的。在这样的夜晚,总要有好梦可做。山林里多了一棵老槐树。老槐树的叶片像呣唔的耳朵。她尽情地抚摸它们。天空格外晴朗,槐树叶在日影下婆娑涌动,她在影儿上面摇来晃去。不久,太陽消失了,月亮升起来了。她好像看到了娘说过的那片美丽迷人的月亮地。她神志恍惚起来,飘然地扬起双臂,鸟一样地飞起来。忽然,一双棕黑色的大手扯住了她的翅膀,她飞不起来了,“咚”地落到地上。她醒了,她的嘴被毛巾堵塞住,爸麻利地用熊皮包着她,抱她到户外。天漆黑如墨,万籁俱寂。爸把她放到地上,打着火,点燃一块桦树皮。她望见爸的脸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红,一半则被暗夜深埋着。他那被火光映照着的眼睛,显得那么凌厉威严。爸将桦树皮扔进屋里。芦花借着桦树皮燃烧时的一束光亮,看到屋地上遍布着树皮、干草、树桠等易燃的东西。她吃力地掏出嘴里的毛巾,声泪俱下地冲正在钉屋门的爸喊:
“天亮了再钉吧!天亮了再钉吧!”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微弱了。爸坚决地钉死了屋门,又猴一样地爬上屋顶,扔下几块燃烧的松明。
她听见屋里传出吱吱啦啦的声音。房门被什么东西捶得闷闷地响。爸毅然拖起她,头也不回地朝山外走。她终于可以出山了。可是她又多不愿意出山啊。她使劲地抓挠爸的脸和脖子,哭得嗓子都哑了:
“娘、娘会被、烧死的……”
出山的路却依然在爸的脚下驶过。她回过头,望见他们的屋子已经变成了一团 大火球,灿灿爆燃着。这火球像黄昏的落日,沉在黑黝黝的山林中,又像一轮朝陽,冉冉地欲从林中升起。爸走不动了,将她扔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雪中,耸着肩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爸哭。
那片林子被烧了两公顷多。爸把她送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爸结束了作为一个守林人的历史,同许多劳改犯一起去大西北的那天,她最后一次见了爸。爸望着她,贪恋地发疯地望着,抓起她的手,颤着声说:
“我跟你后爸说了,让他给你要个狗崽儿,再养个‘呣唔’吧。”
说完,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芦花木然地冷漠地看着他。接着,他费了好大力气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抖抖地递给她,说她要是想娘了,就看看绳子。芦花认得这根绳子。是娘曾想用它上吊,而她用它计算过日子的。她不知道爸怎么会带出这根绳子。可惜绳子上的小星星都死了。
她十六岁,爸死了。听说他在端午节那天偷了几瓶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只身进了风沙弥漫的大沙漠,永远合上了眼睛。爸死了,她心里竟一阵轻松,她觉得这是报应。可有天晚上,她却在梦中见到了爸那棕黑色的脸。醒来时,她发觉眼角湿了。
“白老师,你快变成雪人了!”
“起来跟我们一起爬山吧!”
“要不打雪仗也行。”
那五个身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不知怎么又跑到这来了。她们围住芦花,像五个明媚的太陽。芦花翻身坐起,喃喃地说:
“我在雪地上做了个梦。”
“是吗?”
“是的。”
“我们不去爬山了,我们也躺下做梦。”
她们一齐倒下,七嘴八舌地嚷嚷:
“我要梦笛子里吹出梨花瓣!”
“我要梦宝琴踏雪寻梅!”
“我要梦中秋节螃蟹宴!”
“我要梦雪地上升起摩天大楼!”
“唉哟,我没什么好梦的,梦周公吧!”
一串悠扬悦耳的笑声中,芦花站了起来,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笑着冲她们说:
“你们已经有梦了,还是去爬山吧。”
“那你呢?”
“我回去给你们续写‘红楼梦’。”
她沉稳地走出草甸,走进校园,走回房间。坐在桌前,她的笔竟跟得了什么神韵似的雄赳赳地走起来了:
总也忘不了娘额上那两条疤痕。呣唔曾舔舐过那里的辛酸,我曾在那里吮过娘身上那点可怜的柔情。啊,二十一岁的娘,该是个如花似玉的年龄,该拥有青春的一切。可是,她仅仅因为挨饿,揭露了大队长往家偷苞谷的事,就惹恼了他们。老实巴交 的外公外婆被逼得投了井,娘也被他……我怎么会是那个被娘杀掉了的人的女儿呢?哦,我这血液不洁的痛苦的肉体!
呣唔,我的小伙伴,那寂寞的山林中,你在干什么?玩雪吗?你看到娘了么?娘被烧死时,她的脸一定是红的,头发也一定是红的,通身都该是红的。在那样一片洁净的山林中得到了庄严而又残酷的火葬,是神圣的。可这是多么可怕的神圣啊。
我从来不对人谈起爸和娘,从来不愿。死去的都死去了,新生的和存在的我,该怎样不断更生,才能创造出永恒的幸福和快乐?
窗外的雪下个不停。一个星期天就要过去了。暮色渐深。可我的心里却装着那寂寞的雪原山岭和茫茫无边的沙漠。爸虽不是我的亲爸,可我现在却这般怀念他。他那张麻坑脸,同娘留在我记忆中的灰色脸庞一样,也给我一丝苦涩的幸福。
爸,你不必在我的梦中痛苦地想抓住什么。你安详地睡吧,丰厚的黄沙将给你一个醇香的深沉的梦境。
堆雪人的女孩子去爬山了。山很高,但她们会红通通地站在顶峰的。我多想出去堆一个雪人,堆个跟我一样的女孩,让爸看,让娘瞧,让呣唔亲昵地摩挲。然后,再把娘和爸留给我的绳子,套在小女孩的脖子上,结千万颗的小星星在上面,勃发出熠熠光辉。
看来,初冬的第一场雪在今夜不会止息了。我纷乱的思绪也终于理出一个头绪,可以诉诸笔端,不停息地流了。我多希望这由雪花拥覆着的流泉,能涌到每一位相知者身边,让他们感到一丝爽意和清新。
天地融为一体。霰雪如雾,把这世界笼罩在一种苍茫而雄浑的氛围之中。
看过“迟子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