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迟子建散文
迟子建是一位活跃于当今文坛的女性作家,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至今已将近三十年,迟子建的作品也始终保持着自己独有的风格和韵味。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书香迟子建散文,希望大家喜欢。
书香迟子建散文篇1:周庄遇痴
未见周庄,先就喜欢上了它的名字。文人总改不了“望文生义”的虚荣毛病,所以一厢情愿地认为周庄一定是个古朴、宁静。平和的有种夕陽西下安闲情调的小镇。
从苏州到周庄,乘车大约要一个多小时。那天是周日,陰雨。同行者说这日子游局庄不好,因为上海离周庄很近,每逢双休日,周庄便人潮蜂拥,到处都是“阿拉”声。我便暗暗祈祷雨下得再大一些,那样“阿拉”声也许便会退潮。可是乌云并不偏袒我满含自私情怀的游兴,它很正直地从天庭撤退了。我第一眼望见的周庄,便是一带青砖灰楼顶上跳荡着的一轮湿漉漉的白太陽。
周庄旧名贞丰里,开始只是个小村落,到了元朝中叶,它才逐渐发展起来。一个地方的迅速繁荣,必定与商业活动有关,而商人中的巨富无疑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周庄也不例外。是江 南富豪沈祐由湖州南浔迁徙至周庄,才仿佛在一夜 之间给周庄下了一场白银大雪,使这里富得闪光。而沈祐之子沈万三又给这白银般的富庶涂抹了一层灿烂的金黄色,使它显出一派登峰造极般的辉煌,以至人们传说沈万三有一个聚宝盆。然而富庶极端了便有“招摇”之嫌,沈万三便因此而罹难。
据民间传说,明太祖朱元璋要修筑南京城墙,沈万三曾资助一万三千两白银,负责洪武门至水西门一段工程。后来工程超支,他又捐出一万三千两。但朱元璋贪得无厌,命沈万三献出聚宝盆。沈万三不从,将银子运回周庄,藏在银子浜下,又携带聚宝盆远走他乡。后来他被朱元璋的御林军捉住,发配云南充军。而《周庄镇志》记载:“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分之一,请犒军,帝怒曰:匹夫犒天下之军乱民也,宜诛之。后谏曰,不祥之民,天将诛之,陛下何诛焉!乃释秀,戍云南。”
不管是传说还是史料,都能证明沈万三是因为“露富”而犯上。只要你让皇帝感觉到富得咄咄逼人了,即便不马上人头落地,也只能是虽生犹死、苟延残喘地度过残生。
沈万三终于客死他乡,他的灵柩后来被运回周庄,葬于银子浜底。
周庄的石桥和窄窄的巷道中,果然有层出不穷的“阿拉”声。我们随着导游进入“沈厅”。沈厅原名敬业堂,清末改为松茂堂。由沈万三后裔沈本仁于清乾隆七年建成。沈厅面临河埠,水上有苫着天蓝色布的船在往来穿梭。没有我想象中的临河梳妆或淘米洗菜的女人,那船虽然也古旧,但载的都是嬉笑不已的游人。沈厅的中部是茶厅和正厅,我坐在厅中央的红木椅子上小憩的一刻,觉得一股砭人肌肤的陰凉从足下生起,仿佛我正踩在寒气萧森的地狱之口上。我参观过很多有钱人的宅院,它们大都有着高大的门楼,厅堂四四方方,里面雕梁画栋,陈设的椅子也大都笨重不堪。这样的屋子因为远离窗口,所以陽光的进入就极为艰难。何况周庄的建筑屋檐与屋檐之间几乎相交 错,陽光投射下来已经颇多阻隔,又怎谈得上一泻厅堂呢。少见陽光的房屋,在拥有其凝重气氛的同时,必然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给人一种隔绝了自然的沉闷感。流连于沈厅那数不清的房屋,就仿佛是行走在地下墓穴一般,让人觉得阵阵悲凉。后来我们一行人聚在一处小茶坊前就着腌苋菜喝阿婆茶,我偶然看见窗前几株绿色植物的叶片上鼓着几滴被陽光照得晶莹剔透的雨滴,才觉得沈厅的周围仍然有生命在搏动,而在那一瞬间抹去了拜访它时萦绕于心头的凄凉感和萧瑟感。
周庄保留下来的基本上是明清建筑,它的基调是灰色的。在绿色永不凋、永远是春天的江 南,这种灰色总是像闪电一样跳跃。一座座的石桥像一匹匹骏马一样横跨在水巷上,并在水中投下它们的倒影。陽光照着石桥和石桥上的人,也照着水中的石桥和人淡墨似的倒影。吆喝茶点的声音仍然从深巷中掠过奇峭的飞檐传来。在某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了周庄的神韵,然而不绝如缕的游人很快就冲淡了那种感觉。我在嘈杂声中想象九百年前的周庄,也是这样的建筑,不过人很少,坐在厅堂里喝茶的时候,便能清楚地听到归船的桨声。船归的时候,也许会惊扰水中浮游的鸭子,也许闺中的小姐在临河的绣楼里推开窗户,看看那归船上是否有她喜欢的人。若没有她喜欢的人,又有没有她喜欢的丝绸或陶器。屋前的垂柳把一半绿意赋予石墙,另一半绿意却袅袅漫向河水。天色黄昏时,水巷里溢满金色,糯米糕和清茶的气息在每一位盼夫归来的妇人的指间琴音般萦绕。灰蒙蒙的周庄就在一派典雅平和的气氛中滑入夜晚。后来月亮起来了,周庄没有夜游人,月光就散散淡淡地照着周庄的石桥、流水、屋檐、垂柳以及树深处的鸟……
然而纷乱的现实很快又把我与周庄的“神交 ”隔绝,我们开始参观“迷楼”。迷楼原名德记酒店,柳亚子先生同南社诗词社的人曾在此居留并饮酒作赋。顺着狭窄的楼梯攀上二楼,兀然看见几个南社成员的蜡像,他们看上去仿佛是在切磋诗艺,然而人物凝固的表情却给人一种彻头彻尾的做作感。其实有这一座古旧的小楼足以让人想象南社成员在此居留时的风采了,然而人们却总以为用蜡像来复原某种生命才能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于是我败兴地下楼,又尾随大家来到三毛茶楼。据说三毛曾在1989年仲春来到周庄,我们参观的正是三毛喝茶的地方。茶楼很小,桌凳比较古旧,墙壁上有三毛的巨幅黑白照片。我觉得三毛自缢时不该选择丝袜 ,而应该用自己的长发做绳索来结束自己,她的长发太美了。我坐在三毛茶楼小憩的一刻,石巷中忽然传来一阵泼辣的叫骂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骂声琅琅,无拘无束,跟雨后的陽光一样自由 洒脱。我从窗口探出头,见是一个梳短发、着白背心的微胖的中年女人倚着一家铺子的石墙在骂,她目光散漫,举止粗俗,一眼望去便知她是个痴呆。然而正是她这一通骂,使我觉得九百年前的周庄突然掉头回来了。这深深的石巷中有一种经久不息的痴语长风般地穿越了时空。我蓦然想起了沈万三的悲剧命运,他因“露富”而犯上,而痴人却不会因为“露痴”而遭贬滴。“痴”向来被认为是一种无知,所以处于这一状态的人不管说出如何辛辣的话,都不会遭人嫉恨。难怪历史上有那么多名人因为突遭厄运而“佯痴”渡过难关,他们以一种消极的方式进行了内心最痛切的反抗。于是就有了阮籍、嵇康的假意“癫狂”,有了明代大才子杨慎被流放云南后,酒后插花满头穿巷而过,使人疑为痴人的传说。“痴”是一种可以使心灵自由 飞翔的生存状态,它像一座永远开着窗口的房屋,可以迎接八面来风。于是我便想,沈万三若是一个“痴人”,肯定会逃出朱元璋为他设置的“虎口”。但沈万三不是一介书生,而是财大气粗的商人,这决定了他不会佯痴来求生存。所以世上的英雄有两种,一种是叱咤风云、我行我素、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一种是内敛激情、藏锋不露、能忍受奇耻大辱的人。而我更欣赏的是前者,因为他们像飞旋在陽光中的灰尘一样透明。
朱元璋在南京拥有一片绿意浓郁的山陵作为长眠之所,而沈万三则是“水冢”一座,葬于周庄的银子浜底。王者的灵魂在千秋万代后仍然可以在大地上浪漫地浮游,而沈万三的灵魂则永远湿漉漉地浸在水中,仿佛是在低低饮泣。
书香迟子建散文篇2:论谦卑
读师专二年级时,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有位男生突然发疯了。他手执一根铁条,先是把三楼走廊的玻璃砸得稀里哗啦,然后他又跳到二楼,依然噼啪噼啪地用铁条砸走廊的玻璃。同学们从教室如惊弓之鸟般望风而逃,他像孙悟空提着无往而不胜的棒子一样神气活现地在整座楼里痛快淋漓地造反,所向披靡。我们站在楼外面,听着惊心动魄的玻璃的破碎声,紧张地盯着教学楼的大门。一旦他出来,我们就准备狂奔撤退。既然他疯了,没准也会把我们的脸当做玻璃顺路砸下去。校领导、老师和保卫处的干事一筹莫展,因为他手中有根杀伤力极强的铁条,所以没人敢进楼去制止他。他也就一路凯歌高奏地把所有的玻璃砸了个片甲不留,然后十分亢奋地英雄气十足地走出教学楼。他一出来,便被隐藏在门口的保卫干事给奋力擒住。
原来他是数学系的一名男生,模样斯文,平时从不大声说话,学习 很用功,逢人便露出谦卑的笑容。虽然我与他从未说过话,但偶然与他相遇时,也领略过他点头之后的谦卑一笑。他的突然发疯在校园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是因为爱情,有人说是因为功课的压力,还有人说是对社会的不满,总之莫衷一是。我觉得若是因为爱情发疯还让人同情,如果因为功课的压力则太荒唐可笑了。因为我们那所师专随便你怎么混都会安然毕业,何必自讨苦吃呢。至于对社会的不满,我不知道他受过怎样的挫折,在我看来全世界没有哪个地方是真正的天堂和净土,对社会的一些丑恶现象抱有不满是正常的,但如果正义到使自己发疯,是否真的就能说明你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真理捍卫者?在我看来真理捍卫者首先应该是坚强者。
那位同学被家长接走送入了疯人院。学校不得不运来一汽车玻璃,由玻璃匠把它们一一切割再安装上,足足镶了两天的时间。新玻璃给人一种水洗般的明亮感觉,走廊也为此豁然明朗了。我们在这走廊里说笑和眺望窗外的原野和小河,全然把这位发疯的同学给忘记了。只是到了快毕业的时候,突然又有人说起他,他不明真相的发疯又引起了大家的议论。人们都惋惜他,说他若是不发疯,也会像我们一样走上工作岗位了。凡是与他有过交往的同学都对他口碑极佳,认为他最大的优点便是谦卑,是个好人。他们共同强调“谦卑”的时候我的心头忽然一亮:没准是“谦卑”使他发疯的呢。试想想一个人整天都压抑着自己的好恶而在意别人的脸色,他的天性和本能必然要受到层层阻挠,早晚有一天他会承受不了这些而发疯。
“谦卑”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是这样注解的:谦虚,不自高自大(多用于晚辈对长辈)。
我以为括号里的提示尤为重要。既然谦卑多用于晚辈对长辈,那么在同龄者的交往中表现“谦卑”是不是就不正常?谦卑过分让人感觉到夹着尾巴做人的低贱,同龄者之间更多的应该是坦诚相对地嬉笑怒骂。我想那男生发疯的最主要原因在于他把可怕的谦卑广泛展览给了同龄人,他就仿佛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一样上不去也下不来,处境尴尬,久而久之他就灵魂崩溃了,所以他最后才会对待玻璃毫不谦卑地奋勇砸下去。
谦卑其实是一种经过掩饰后出现的品格。它含有讨巧的意味。它是压制个性健康发展的隐形杀手。在现代生活中,由于错综复杂的人际交往和形形色色的利益之争,谦卑有时还成了保护自己的一种有效方式,那便是伪装谦卑、装孙子,从中获得好处。因为我们这个素有“礼仪之邦”之称的中华民族视谦卑为美德。看到一个人在你面前战战兢兢、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点头哈腰地与你交 谈,总比看一个人居高临下、眉飞色舞、颐指气使甚至飞扬跋扈地与你交 谈要舒服得多。所以假谦卑在社会上风头极健,大行其道,明知它是一种伪善,偏偏还是一唱百和。
真正的谦卑是伤害自己(如我那位发疯的同学),因而令人同情;而伪装的谦卑则会伤害别人,它想做的事就是逼你发疯。这是我最近才深深感悟到的。
不久前我到一处名声很大的旅游点参加某次会议。主办者在接待上确实周到热情,令人感动。无论是饮食还是住宿,都让人觉得很舒服。其中某位接待我们的人则更是满面谦卑,一会儿问住得好不好,一会儿又问吃得可不可口,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有时甚至让人有诚惶诚恐的感觉。这人与你讲任何话,都要先说一句“对不起”,那一瞬间你便会心慌意乱地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然而这人对你说的无非是明天几点起床 吃早餐,午后去哪一处景点等诸如此类的话。这就不免令人怪讶,觉得这礼貌用语实在没有来由。我对毛笔字一向生怯,所以逢到签名时便忐忑不安,若是主人备有碳素软笔便可解除这份尴尬,偏偏有时只有毛笔横在砚台旁,看着文房四宝就像看到刑具一样使人顿生寒意,虚荣的我便常常提前离开热闹的签名场所,逃之夭夭,惟恐自己的字丢人现眼。有一天我便这样溜了,然而没想到总是满面谦卑的这人却找到我说,人家招待你们的人没什么恶意,只求你们这些名人签个字,是尊重你,怎么你却一脸的不屑一顾?我如临大敌地实情相告,然而无济于事。这人大概已经认定我是在耍“名人”的派头,真是冤枉!把我想成名人抬举了我不说,没有哪个赴会者会想着去得罪主人。于是我想,先前我所看到的谦卑只是杀气腾腾背后的一层假意温 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当我后来在那个景点对某新闻单位的采访讲了几句真话,说这风景我并不陌生、不觉新奇之后,马上遭到了另外的谦卑者的攻击:口气真大呀,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他们需要我说什么呢?我终于明白了,是要把我也塑造成一个如他们一样的谦卑者,微笑着对着陈旧的风景无心无肺地抒情,对每一个接侍者(不管其气质你如何不喜欢)都低三下四地拱手相谢,大概只有这样,我才是他们所认为的完善的人吧?
可我不想成为那样的谦卑者,因为那种谦卑会令我发疯。我活得虽不灿烂,但很平实,既憧憬爱情又热爱文学,不想疯。而且,我相信一颗真正自由 的灵魂会使我的激情和才情永不枯竭。只有这样,我才会对得起自己和上帝。
书香迟子建散文篇3:晚风中眺望彼岸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零时,我想同其他的时刻边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区别。也许一个婴儿出生了,而另一个老人却死亡了。有的国家被白雪笼罩,而有的则被洪水围困。某一朵花静悄悄地开了,而某一棵树却在雷电声中訇然倒下。河流不会因为新世纪的到来而改变方向,它依然会在淤满泥沙的旧河床 中无波地流动;房屋如果不受地震、火灾和龙卷风等等的威胁,也依然会在这个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负载着人类千奇百怪的梦境。新世纪在零点钟声清寂地落下后迎头而来,我想不会有人看见它头顶的曙光,因为那时对自然来讲是最沉重和黑暗的时刻。
时间绝对不会因为二十世纪的完结而脱胎换骨,它该如何循序渐进地走下去就如何走下去。我们一觉醒来,发现二十一世纪同昨日的二十世纪没有什么具体的区别,依然是陈旧的陽光照着古老的街道,卖早点的人也同以往一样眼角淤着眼屎呵欠连天地炸油条。菜摊儿前的妇女提着形形色色的菜篮子在为一家人的生计操心,而餐桌前的孩子则像雏燕一样等待家长把饭喂到他们口中。
二十一世纪就在一片庸碌声中平凡地开始了。你别指望在那个世纪之交 会有数百条彩虹横空出世令你惊喜不已,也不必担心像某些预言家所讲的那样会面临灭顶之灾。地球和人类在我看来都是很皮实的东西,虽然有陨石雨、战争、饥荒、瘟疫等等不间断地折磨他们,但他们总是能够找到战胜和消解它们的方式。他们自身有着强大的免疫力。这种巨大的存在是不可抗拒的。所以我从不担心二十一世纪会像出现了病毒的计算机中的资料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它肯定会如期来临。
像我这样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基本上是把半辈子扔给了二十世纪,而另外的半辈子则会在二十一世纪上奔波。从我出生时起,世界就早已形成了。它轮廓分明,井然有序。人们生病了去医院,该上学了去学校,缺柴米油盐了去粮店,犯罪了去蹲监狱,看破红尘的人踏入寺庙,仿佛一切都已约定俗成。早已有人发明了汽车、飞机、电话等等便捷的交 通工具和通讯工具,使我们的出行和联络变得极为方便。任何一座房屋都有电灯的照耀,随之产生了电视、冰箱、洗衣机、组合音响、吸尘器等等靠电为人类提供娱乐和舒适生活的工具。你几乎不用动什么脑筋,就可以安然地进入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状态。一切都是现成的,使你没有思考的余地和创造的空间。
我开始逐渐懂得国家有别,国与国之间以政治的名义又划分出了几个世界。至于国家内部的政治也是错综复杂的,所以战争既有世界大战也有国家内战。至于经济,它越来越成为人类生活最关注的话题,而直接带动经济腾飞的科学技术也备受重视。经济实力的强弱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开始主宰人的精神生活,所以它不知不觉地已经渗透到政治、军事、上层建筑等诸多领域。而文化艺术发展到今天,仿佛最辉煌的时刻已经过去,无数的艺术大师像群星一样闪烁在茫茫夜空中,使我们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就我的狭窄视野和生存状况来看,建筑有了中世纪欧洲各国那些著名的大教堂就已经算是登峰造极了。而音乐有了巴赫、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就够了。至于绘画,梵高一个人就把激情的表达推到了顶点。而文学,东方有了川端康成、西方有了福克纳也足以使黯淡的天空为之一亮。
这个世界正在有条不紊地向前走着,以至于我常怀疑在它的深处埋藏着巨大的陰谋。我们的一切仿佛都已经被预定了,到处都是秩序和法则,你无法使自身真正摆脱羁绊而天马行空。所以在现实社会中,你若内心拥有自由 的情感,无疑是把苦难之水倾在自己的头上。这世界需要的仿佛只是木偶,只有这样你才能毫无伤害地平静走完一生。你若对这个世界问询多了,它便会给你致命的一击。尼采是问得太多了,所以他发疯了;梵高也问多了,他亲手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作为代价;贝多芬也问多了,所以最后让旋律诀别了他,使他失聪而坠入一个强大的寂静的空间。还有海明威、三岛由纪夫等等,他们干脆把自己的命也问进去了。然而正是这些人,使我觉得这世界还能让人活下去。
文化艺术是靠想象力的支撑才得以发展的。想象诞生了数不清的神话和传说,使我们觉得在嘈杂的生存空间里有隐隐的光带在闪闪烁烁而令人倍觉温 暖。然而现在,神话和传说却难以诞生了,那些自诩为神话的东西让人嗅到的却是一股浊重的膏药味。我怀疑人类的想象力正在逐渐萎缩。同一模式的房屋、冷漠的生存空间、机械单调的生活内容,大约都是使想象力蜕化的客观因素。房屋越建越稠密,青色的水泥马路在地球上像一群毒蛇一样四处游走,使许多林地的绿色永远窒息于它们身下。我们喝着经过漂白粉消毒的自来水,吃着经过化肥催化而长成的饱满却无味的稻米,出门乘坐喷出恶臭尾气的公共汽车。我们整天无精打采,茫然无从。这种时刻,想象力注定是杳如黄鹤,一去不回。高科技的发展在使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极为方便和舒适的同时,也在静悄悄地扼杀了人的激情。如果激情消逝了,人也就不会再有幻想和回忆,也许在新世纪的生活中,我们的周围会越来越缺乏尘土的气息,我们仿佛僵尸一样被泡在福尔马林中,再没有如烟往事可以拾取,那该多么可悲。
我对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总是心怀警惕。文明有时候是个隐形杀手。当我们结束了茹毛饮血的时代而战战兢兢地与文明接近时,人适应大自然的能力也在不同程度地下降。战争是和平的敌人,但谁能否认在战争的硝烟中诞生了无数动人的故事,而在和平生活中人们却麻木不仁?更可怕的还是道德。我们所接受的道德观基本是以伪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它无视人内心最为自由 而人道的情感,而衣冠楚楚的人类却视其为美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多么畸形,可它居然被演绎成爱情的典范。而最近轰动一时的《廊桥遗梦》,其实也无非是对传统道德观的一次最积极的维护。道德阻碍了情感的融合,人解决不了这个矛盾,于是就诗情画意地让他们死后的骨灰相会在清风荡漾的罗斯曼桥下,这有多么残酷。我们不应该为这个令人肝肠欲碎的爱情故事而流泪,而应该为人类情感所身处的尴尬处境痛哭。对人而言,以道德来压抑幸福和情感,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令人动情的事物而让人赖以生存呢?每当我想起这些,内心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之感。任何独辟蹊径的生活方式便也就屡屡遭到世人的责难和白眼,所以幸福的获得是辛酸的。我非常崇敬卓别林,因为他最为深刻地理解了幸福,那就是有代价的幸福。所以他的喜剧作品让人笑过之后充满凄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作品也就是悲剧作品。我记得他曾经复述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侍者端着盘子笑吟吟地走进餐厅,突然被一只香蕉皮给滑倒了,于是狼狈地倒在地上,众人见状便大笑起来。卓别林认为跌倒并不引人发笑,引人发笑的是一个人在瞬间由快乐而突然坠入了忧伤。他的这种理解使我觉得卓别林是一个参透了人世间酸甜苦辣的艺术大师。被辛酸浸婬着的幸福,一定像撒满晨露的蓓蕾一样让人心动。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能否获得这样的幸福,因为它到来的过程充满桎梏,实在像船行进在浅滩中一样艰难。
我们站在动物园里看到被关在铁笼子中的老虎时总是充满同情。因为它威风扫地,懒洋洋如肥胖的家猫。可我们却并不知道,我们自身的处境同它一样,只不过我们的笼子是巨大而无形的。我们的激情也如同老虎的威风一样正成为昨夜长风。二十一世纪能真正给予我们一些什么?更高更新的科学技术?如秋水一般波澜不兴的和平?只有教堂而没有监狱的空间?再没有了吸毒和卖婬的人,人人都成为了彬彬有礼、深有教养的文明人?倘若人类果真发展到这种境界,世界还称其为世界吗?我怀疑那时候人恐怕连自杀的勇气都丧失殆尽了。
我太喜欢有个性的生命了,因为他们周身散发着神性光辉。所以我对克隆羊的诞生深恶痛绝,因为它的出现是对共性生命的认同而却对个性生命充满了蔑视和讽刺。可以同一模式复制的生命在我看来就不是生命。生命是多元化的,所以他们的身上能产生绚烂多彩的幻想。人类生命之所以能得以顺利延续下来,也许并不仅仅在于生育(它充其量只是诞生人的一种方式和手段),而在于绵绵无尽的幻想。如果问我这世界有什么东西是不朽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幻想。幻想使内心最深切的渴望与现实拉近了距离,它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沟通的目的;幻想使你最为看重的价值在瞬间得到了认同;幻想能够融化一座巍峨的冰山,能够使河流出现彩虹般的小舟。幻想在幸福与痛苦夹峙起来的深谷中像鱼一样坚韧地浮游,它在你的双足无法抵达的地方,却将你的心拴上浪漫的丝线牵掣到那里。所以幻想是人生存下去的最有力的支撑和动力。我想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只要还葆有幻想,仍然会充满无限的生机而使文化艺术的源流不致过早枯竭。
最初开始写作的时候,我的内心总有一种騷动不安的感觉,你每时每刻都处在激动之中,以为自己正在笔下创造出诗意的生活。那一时期最喜欢的作家便是屠格涅夫和川端康成,他们笔下的风景和人物很容易与我身处的极北环境达成和谐。那时总觉得与周围的人际关系有着巨大的隔膜,与世界格格不入。十几年过去当我步入中年后,我才明白那其实是青春期的一种可爱的騷动,它带着许多自以为是的虚荣,而与朴素的艺术背道而驰。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老师,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你引向真正的人生之旅。现在我不太喜欢屠格涅夫了,因为他笔下的悲剧人为的痕迹太浓,而且弥漫在作品表层的诗意氛围太明显。但我仍然欣赏川端康成,我认为只有他真正代表了东方精神。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学贯中西的人只能成为大学问家,而却很难成为大艺术家,因为艺术需要那些偏颇而又棱角分明的人的净化和完善。学问不需要极端,而艺术往往需要,也许这是我个人理解上的偏差。
文学在未来的世纪中还会不会有巨大的高峰出现?我看可能性不大。因为文学不像科学技术,未知的领域仍然很广阔,只要有了新发现就会轰动全球。文学是靠话语来维系和表现的,而话总有说尽的时候。但我仍然对它满含敬意和痴迷,因为它毕竟是使我能够平静跨入新世纪的一把雪亮的钥匙。它虽然如晚风一样令你难以看清,但毕竟你能感觉到它温 柔的抚摸和沁人心脾的爽意。而其他的事物绝对没有给我如此经久不衰的激情。我在香火缭绕的寺庙中叩头祈祷的一瞬,内心里满是人间烟火的事情,脱离凡尘于我来讲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也许正因如此,我极其恐惧未来世纪的人间尘土气息会在道德和文明的挤压下越来越淡薄,如一棵树被经过持续不断的修剪后,规规矩矩地僵直地立着,再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能给人制造变幻的陰影和遐想,那么即使这树下仍有极小的一块陰凉,我们也不情愿靠在它的身下休息。虽然我明白幸福的获得是辛酸的,但我依然热切地渴望它,渴望它能像一场意外的雨一样淋湿我、滋润我,哪怕它姗姗来迟呢!我是不是过于贪婪了?
英国哲学家罗素认为,中华民族是全世界最富忍耐力的。他认为白种民族都迷恋战争、掠夺和毁灭。此种观点在辜鸿铭的文章中也有体现。辜氏认为:“在中国,战争是一种意外事故,可是在欧洲,战争则是一种必需。”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认为是孔教赋予了中国人儒雅而安静的性格。而我却在想另外的问题,当我们避开战争的时候,我们在享受和创造出些什么?欧洲在流血,而我们却在吸食他们送上来的鸦片。这种忍耐力又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呢?我们是一个太容易在出生时就安排好归宿的民族,所以我们的自由 精神和创造力总是显得那么贫弱。儒教的最大弊端在我看来就是扼杀人的激情。
二十一世纪即将来临了,伫立在本世纪的晚风中,我希望新世纪依然有我们这个世纪所喜欢和所憎恨的事物,它们仍能带给我们种种复杂的情感。如果我不能置身于鱼群飞舞、星汉灿烂的环境,就让我的心灵抵达那里。我将随着那些方方正正的优美的汉字一同继续新世纪的漫漫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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