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精美短篇散文
迟子建的写作生涯至今已经有三十多年,她著作颇丰,不少作品也获得了水平较高的奖项。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迟子建精美短篇散文,希望大家喜欢。
迟子建精美短篇散文篇1:伤怀之美
不要说你看到了什么,而应该说你敛声屏气凝神遐思的片刻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什么?伤怀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样无声地向你滑来,它仿佛来自银河,因为它带来了一股天堂的气息,更确切地说,为人们带来了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气。
我八岁的时候,还在中国最北的漠河北极村。漫天大雪几乎封存了我所有的记忆,但那年冬天的渔汛却依然清晰在目。冬天的渔汛到来时,几乎家家都彻夜守在江 上。人们带着干粮。火盆、捕鱼的工具和廉价的纸烟从一座座木刻楞房屋走出来。一孔孔冰眼冒出乳白的水汽,雪橇旁的干草上堆着已经打上来的各色鱼类。一些狗很懂得主人的心理,它们摇头摆尾地看到上鱼量很大,偶尔又有杂鱼露出水面时,就在主人摘钩的一瞬间接了那鱼,大口大口地吞嚼起来。对那些名贵的鱼,它们素来规规矩矩地忠实于主人,不闻不碰。就在那年渔汛结束的时候,是黄昏时分,云气低沉,大人们将鱼拢在麻袋里,套上雪橇,撤出黑龙江 回家了。那是一条漫长的雪道,它在黄昏时分是灰蓝色的。大人们抄着袖口跟在雪橇后面慢腾腾地走着,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世界是如此沉静。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狗狗书籍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我所能听到的只是拉着雪橇的狗的热气沼沼的呼吸声。大人们都消失了,村庄也消失了,我感觉只有狗的呼吸声和雪花陪伴着我,我有一种要哭的欲望 ,那便是初始体会到的伤怀之美了。
年龄的增长是加深人自身庸碌行为的一个可怕过程。从那以后,我更多体会到的是城市混沌的烟云。狭窄而流俗的街道、人与人之间的争吵、背信弃义乃至相互唾弃,那种人、情、景相融为一体的伤怀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或者说伤怀之美正在某个角落因为蒙难而掩面哭泣。
一九九一年年底,我终于又在异国他乡重温 了伤怀之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我离开札幌后来到了著名的温 泉圣地——登别。在此之前已经领略过层云峡的温 泉之美了。在北海道旅行期间一直大雪纷纷,空气潮湿清新,景色奇佳。住进依山而起的古色古香的温 泉旅馆后,已是黄昏时分了,我洗过澡穿上专为旅人预备的和服到餐厅就餐。席间,问起登别温 泉有何独到之处时,日本友人风趣地眨眨眼睛说,登别的露天温 泉久负盛名。也就是说,人直接面对着十二月的寒风和天空接受沐浴。我吐了下舌头,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露天温 泉只在凌晨三时以后才对女人开放。那一夜 我辗转反侧,生怕不慎一觉醒来云开日朗而与美失之交 臂。凌晨五时我肩搭一条金黄色的浴巾来到温 泉区。以下是我在访日札记中的一段文字:
温 泉室中静悄悄的,仍然是浓重的白雾袭来。我脱掉和服,走进雾中,那时我便消失了。天然的肤色与白雾相融为一体。我几乎是凭着感觉在雾中走动——先拿起喷头一番淋浴,然后慢慢朝温 泉走去。室内温 泉除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人,我进去后就四处寻找露天温 泉的位置。日语不通,无法向那两位女人求问,看来看去,在温 泉的东方望见一扇门,上写五个红色大字:露天大风吕。汉语中的“露天大风”自不用解释,只是“吕”字却让人有些糊涂。汉语中的“吕”除了做姓氏之外,古代还指用竹管制成的校正乐律的器具,代表一种音律。把这含义的“吕”与“露天大风”联系起来,便生出了“由风弹奏,由吕校音”的想法。不管如何,我必须挺身而出了。
我走出室内温 泉,走向那扇朝向东方的门。站在门边就感觉到了寒气,另外两位女子惊奇地望着我。试想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温 泉,实在需要点勇气啊。我犹豫片刻,还是将门推开。这一推我几乎让雪花给吓住了,寒气和雪花汇合在一起朝我袭来,我身上却一丝不挂。而我不想再回头,尤其有人望着我的时候,我是绝不肯退却的。我朝前走去,将门关上。
我全身的肌肤都在呼吸真正的风、自由 的风。池子周围落满了雪。我朝温 泉走去,我下去了,慢慢地让自己成为温 泉的一部分,将手撑开,舒展开四肢。坐在温 泉中,犹如坐在海底的苔藓上,又滑又温 存,只有头露出水面。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静啊。天似亮非亮,那天就有些幽蓝,雪花朝我袭来,而温 泉里却暖意融融。池子周围有几棵树,树上有灯,因而落在树周围的雪花是灿烂而华美的。
我想我的笔在这时刻是苍白的。直到如今,我也无法准确表达当时的心情,只记得不远处就是一座山,山坡上错落有致地生长着松树和柏树,三股泉水朝下倾泻,琤琤有声。中央的泉水较直,而两侧的面积较大,极像个打渔人戴着斗笠站在那。一边是雪,一边是泉水,另一边却结有冰柱(在水旁的岩石上),这是我所经历的三个季节的景色,在那里一并看到了。我呼吸着新鲜潮湿而浸满寒意的空气,感觉到了空前的空灵。也只有人,才会为一种景色,一种特别的生活经历而动情。
我所感受到的是什么?是天堂的绝唱?那无与伦比的伤怀之美啊!我以为你已经背弃了我这满面尘垢的人,没想到竟在异国他乡与你惊喜地遭逢,你带着美远走天涯后,伤怀的我仍然期待着与你重逢。
去年九月上旬,我意外地因为心动过速和痢疾而病倒了。一个人躺倒在秋高气爽的时节,伤感而绝望,窗外的陽光再灿烂都觉得是多余的。我盼望有一个机会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在城市里我已经疲惫不堪。九月二十日,大病初愈的我终于踏上了一条豪华船。历时十天的旅行开始了。省人大的领导考察沿江 大通道,加上新华社、《光明日报》的两位记者和我的一位领导及同事陪同,不过二十人。船是“黑龙江 ”号,整洁而舒适。我们白天在甲板眺望风景,看银色水鸟在江 面上盘桓,夜晚船泊岸边,就宿在船上。船到达边境重镇抚远,停留一天后,第二天正午便返航了。那时船正行驶在黑龙江 上,岸两侧是两个国度:中国和俄罗斯。是时俄罗斯正在内乱,但叶利钦很快控制了局面。那是九月二十五日的黄昏,饭后我独自来到船头的甲板。秋凉了,风已经很硬了,落日已尽,天边涌动着轰轰烈烈的火烧云,映红了半面江 水。这时节有一群水鸟忽然出现在船头不远处,火烧云使它们成为赤色。它们带着水汽朝另一岸飞去,我目随着它们,突然发现它们身上的红色在瞬间消失了,俄罗斯那岸的天空月白风清,水鸟在那里重现了单纯的本色。真是不可思议,一面是灰蓝的天空和半轮淡白的月亮,另一侧却是红霞漫卷。船长在驾驶室发现了我,便用扩音器送出来一忧郁缠绵 令人心动的乐曲。我情不自禁地和着乐曲独自舞蹈起来。我旋转着,领略着这红白相间的世界的奇异之美。我长发飘飘,那一时刻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女巫。没有谁来打扰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临仙界的音乐,便是江 水、云霓、月亮和无边无际的风了。伤怀之美在此时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却了庸俗嘈杂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让它长驻心中,然而它栖息片刻就如袅袅轻烟一般消失了。
伤怀之美为何能够打动人心?只因为它浸入了一种宗教情怀。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忧伤之美,是一个帝国的所有黄金和宝石都难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个富有宗教情怀的人都遇见过伤怀之美,而且我也深信那会是人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珍贵片断,能成为人永久回忆的美。
迟子建精美短篇散文篇2:灯祭
父亲在世时,每逢过年我就会得到一盏灯。那灯是不寻常的。
从门外的雪地上捡回一个罐头瓶,然后将一瓢滚热的开水倒进瓶里,“啪”的一声,瓶底均匀地落下来,灯罩便诞生了。赶紧用废棉花将灯罩擦得亮亮的,亮到能看清瓶中央飞旋的灰尘为止。灯的底座是圆形的,木制,有花纹,面积比灯罩要大上一圈,沿边缘对称地钻两个眼,将铁丝从一只眼穿过去,然后沿着底座的直径爬行,再扎入另一个眼中,铁丝在手的牵引下像眼镜蛇一样摇摆着身子朝上伸展,两个端头一旦汇合扭结在一起,灯座便大功告成了。那时候从底座中心再钉透一根钉子,把半截红烛固定在钉子上。待到夜幕降临时,轻轻捧起灯罩,“嚓”地点燃蜡烛,敛声屏气地落下灯罩,你提着这盏灯就觉得无限风光了。
父亲给我做这盏灯总要花上很多工夫。就说做灯罩,他总要捡回五六个瓶子才能做成一个。不是把瓶子全炸碎了,就是瓶子安然无恙地保持原状,再不就是炸成功了,一看却是一只猪肉罐头瓶子,怎么擦都浑浊,只好弃了。
尽管如此,除夕夜父亲总能让我提上一盏称心如意的灯。没有月亮的除夕里,这盏灯就是月亮了。我怀揣着一盒火柴提着灯走东家串西家,每到一家都将灯吹灭,听人家夸几句这灯看着有多好,然后再心满意足地擦根火柴点燃灯去另一家。每每转回到家里时,蜡烛烧得只剩下一汪油了。
那时父亲会笑吟吟地问:“把那些光全折腾没了吧?”
“全给丢在路上了。”我说,“剩下最亮的光赶紧提回家来了。”
“还真顾家啊。”父亲打趣着我去看那盏灯。那汪蜡烛油上斜着一束蓬勃芬芳的光,的确是亮丽之极。将死的光芒总是灿烂夺目的。
过年要让家里里外外都是光明。所以不仅我手中有灯,院子里也是有灯的。院子中的灯有高有低。高高在上的灯是红灯,它被挂在灯笼杆的顶端,灯笼穗长长的,风一吹,刷刷响。低处的灯是冰灯,冰灯放在窗台上,放在大门口的木墩上,冰灯能照亮它周围的一些景色,所以除夕夜藏猫猫要离冰灯远远的。无论是高出屋脊的红灯还是安闲地坐在低处的冰灯,都让人觉得温 暖。但不管它们多么动人,也不如父亲送给我的灯美丽。
因为有了年,就觉得日子是有盼头的。而因为有了父亲,年也就显得有声有色;而如果又有了父亲送我的灯,年则妖娆迷人了。
年一过去后,新衣服就脱下来了,灯也收了,院子里黑漆漆的,那时候我就会望着窗外的雪花发怔,心想:原来一年之中只有几天好日子啊。人为了那几天充满光明的好日子,就要整整辛苦一年。唉。
我一年年地长大了,父亲不再送灯给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提着灯串来串去的小孩子了。我开始在灯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里照例要在高处挂起红灯,在低处摆上冰灯。
然而父亲没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亲去世的当年我们没有点灯。别人家的院子灯火辉煌,我们家却黑漆漆的。我坐在暗处想:点灯的时候父亲还不回来,看来他是迷了路了。我多想提着父亲送我的灯到路上接他回来啊。爸爸,回家的路这么难找啊?
从此之后虽然照例要过年,但是我再也没有接受灯的那和福气了。
一进腊月,家里就忙年了。姐姐会来信叙说年忙到什么地步了,比如说被子拆洗完了,年干粮也蒸完了,各种吃食采买得差不多了,然后催我早点回家过节。所以,不管我身在西安、北京还是哈尔滨,总是千里迢迢地冒着严寒朝家奔,当然今年也不例外。
腊月廿六我赶回家中,母亲知道这个日子我会回去的。因为腊月廿七我们姐弟要请父亲回家过年。
我们就去看父亲了。给他献过烟和酒,又烧(捎)了些钱,已经成家立业的弟弟就叩头对父亲说:
“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今年过年去儿子家吧,我家住在——”
弟弟把他家的住址门牌号重复了几遍,怕他记不住。我又补充说:“离综合商场很近。”父亲生前喜欢到综合商场买皮蛋来下酒,那地方想必他是不会忘的。
父亲的房子上落着雪,周围都是雪,还有树,有时从树林深处传来鸟鸣。太陽极端明亮。
我们一边召唤着父亲回家过年一边离开墓地。因为母亲住在姐姐家,所以我们都到姐姐家来了。我们都喜欢姐姐家的孩子小虎,他刚过周岁,已经会走路了,非常漂亮。
一进门母亲就抱着小虎从里屋出来了。我点着小虎的脑门说:“把你姥爷领回来过年了。”
小虎乐了,他一乐大家也乐了。
当夜小虎哭个不休。该到睡觉的时辰了,他就是不睡。母亲关了灯,千般万般地哄,他却仍然嘹亮地哭着。直到天亮时,他才稍稍老实起来。
姐夫说:“可能咱爸跟到这儿来了,夜里稀罕小虎了。”
说得跟真事似的,我们都信了。
父亲没有看过他的外孙,而他生前又是极端喜欢孩子的。我们从墓地回来,纷纷到了姐姐家,他怎么会路过女儿的家门而不入呢?而他一进门就看见了小虎,当然更舍不得离开了。
母亲决定把父亲送到弟弟家去。
早饭后,母亲穿戴好后推起自行车,对父亲说:“孩子也稀罕过了,跟我到儿子家去过年吧。”
母亲哄孩子一般地说:“慢慢跟着走,街上热闹,可别东看西看的,把你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心想:这回母亲要把父亲丢了,一定是丢到街上的酒馆了。
母亲把父亲送走的当夜小虎果然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早晨起来他把屋子挨个走了一遍,咕噜着一双黑莹莹的眼睛东看西看的,仿佛在找什么,小虎是不是在想:姥爷到哪儿去了?
初三过后,父亲要被送回去了。我愿意请他回来,而永远不希望送他回去。天那么冷,他又有风湿病,一个人朝回走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正月十五到了。这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八年前,一个落雪的黄昏,我降临人世了。那时窗外还没有挂灯,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父亲便送我一乳名:迎灯。没想到我迎来了千盏万盏灯,却再也迎不来幼时父亲送给我的那盏灯了。
走在冷寂的大街上,忽然发现一个苍老的卖灯人。那灯是六角形的,用玻璃做成的,玻璃上还贴着“福”字。我立刻想到了父亲,正月十五这一天,父亲的院子该有一盏灯的。
我买下了一盏灯。天将黑时,将它送到了父亲的墓地。“嚓”地划根火柴,周围的夜色就颤动了一下,父亲的房子在夜色中显得华丽醒目,凄切动人。
这是我送给父亲的第一盏灯。
那灯守着他,虽灭犹燃。
迟子建精美短篇散文篇3:鱼骨
他们说这条江 在几十年前是用麻绳捕鱼的。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陶醉的光辉。
漠那小镇的人们一到冬天就谈论起关于这条江 的故事。风雪像销甲一样包围了镇子的时候,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望大地,都给人一种白茫茫的感觉。而逼人的寒冷也像瘟疫一样弥漫了整个小镇。
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总之是有那么一天,漠那小镇最敏感的女人旗旗大婶忽然向全镇的人宣告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镇长成山家门前晃着一堆鱼骨。其中有一根鱼脊骨像大拇指那般粗。它们是鲜鱼的鱼骨,鱼骨上缠着带着红色腥味的血丝。
于是,镇子上男女老少就像去赶着看一场露天电影 似的,纷纷走出自家的门院带着惊喜和疑惑去看那一堆鱼骨。
那真的是一堆鱼骨,旗旗大婶没有说错。它们很生动地躺在一片白雪地上,极北的太陽很冷清地照出它们象牙般的肤色。
“嗬呀,这么漂亮的鱼骨,一定是条二三十斤的大鱼!”旗旗大婶在人群中感慨着,然后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说,“外乡人,你没有见过这样的鱼骨吧?”
“这么粗的我见过,但这么漂亮的没见过。”
“就是,你们看,这鱼骨是没有下过锅的。”旗旗大婶像一头母熊似的笨拙地挤出人群,蹲在那一堆鱼骨旁,把那块最粗的拣在手中,嗬呀呀地大叫着,好像是意外拾到一块狗头金似的,潮红的双颊不由得微微抖动起来:
“是用刀剔下来的,这条小细纹就是刀痕。这么的嫩,我的天哪,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鱼骨了!我说,我们这条江 开了怀了!”
“是啊,这条江 开了怀了!”有人跟着说。
漠那小镇的人们把这条江 看得跟女人一样亲切。这条江 在几十年前,可以很随意地用麻绳系起一张网,撒在江 中,然后鱼就像爬满了篱笆的葫芦似的钻了一网。起网时鱼尾翻卷,鳞光闪烁,那真是让人百思不厌的美好时光。
可是几十年后,这条江 就像女人过了青春期,再也生不出来孩子来了。江 水不似往昔那般喧嚣,它平静而沉稳,就像个行将入土的人。而漠那小镇的人们,一到漫漫长冬的时刻,就热切地思恋起她的过去。
人们议论了一番,兴致就蓬勃起来了。大家纷纷回家,准备着捕鱼的工具。旗旗大婶很慷慨地把那块最精彩的鱼骨送给我了。那么鲜嫩,那么凉爽,那么美丽的一块鱼骨。
傍晚,天气骤然冷起来。白蒙蒙的江 面上弥漫着无边的寒气。旗旗大婶凿好了第一口冰眼,将一张插三的大网甩进江 底。
平素寂静的江 面霎时活跃起来了。远远近近的都是人影。近处的人影像被风摇摆的黑橡树,而远处的人影则模模糊糊的像夜空中的云彩。
旗旗大婶的鬓角出了许多汗,蒙蒙的湿气很快把她露在围巾外的头发裹上一层白霜。她还没吃晚饭,她已经打算让旗旗回镇子给她取点吃的。
旗旗是个十岁的女孩,是旗旗大婶在三十五岁还不能生孩子时抱养的。她聪颖而又美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像星星一样闪个不休。旗旗大婶常常说旗旗的眼睛晃得她直头晕。
旗旗在生火盆。她已经把小碎柈子架在里面,再往缝隙间塞桦树皮。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棉袄,圆鼓隆咚的,更显出她的可爱来。
旗旗大婶走上前划着了火柴,火盆像触了电似的猛地抖动了一下,接着,红红的火苗就蹿了起来。旗旗伸出手去烤火,整个脸被映得通红。
“妈妈,你看开花袄爷爷。”
旗旗指着十几米外的人影说。
“外乡人,你看看,人一来了精神,病也就没了,那老开花袄病了两三年,不也出来了吗?”
我一到漠那小镇就听说过“开花袄”这个人物。如今旗旗大婶又提起他来,倒有一种非见他不可的欲望 了。
“你别去看他,他这人一辈子见着两种东西眼睛要放绿光:一种是鱼,一种是女人!”
旗旗大婶刚一说完,旗旗就嘻嘻地笑了。我问旗旗为什么笑,旗旗趴在我的肩头说:
“开花袄爷爷爱睡女人,一辈子睡了好几大炕。”
“旗旗,你在跟人家说什么?”
“我在向她要那块鱼骨呢。”旗旗冲我乖巧地睞了睞眼睛。
“你马上就要有一块更漂亮的鱼骨了,你怎么还要?”
“那块鱼骨好像是透明的。”旗旗又说。
“你马上也会有一块更透明的!”旗旗大婶从手腕上解下钥匙,把它挂到旗旗的脖子上,“去回镇子拿点吃的来。”旗旗大婶在旗旗的耳朵边吩咐了一会,旗旗点点头,就走了。
天色越来越昏暗,寒冷越发像刀子一样地逼人了。江 面上到处是青凛凛的冰堆,冰眼上用于控网的木杆子黑黝黝地探入江中,只露出一米左右的端头。
旗旗大婶握着冰钎,开始凿第二口冰眼了。她边干边跟我说她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干过活了,不然怎么会养下这一身的肥肉?她那口气和动作,好像一定要在这次捕鱼中刮掉几斤肉,变得苗条一点不可。可我却觉得,旗旗大婶胖起来才更有风度。我把这种想法告诉她,她弯着腰惊天动地大笑了一通,那笑声仿佛要把松枝上的雪团 都震下来:
“老天爷,我还有风度?我这辈子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够风度的了!”
我知道,旗旗大婶年轻时因为生不出孩子,她男人就像甩一条老狗似的把她扔了。所以,旗旗大婶这十几年一直是独居。
“那么你男人现在到哪去了?”
“十几年了,连个消息也没有。不想他是说瞎话,想他又让人气得慌。听人说,女人生不出孩子来,多半怪男人!那时我气得真想跟老开花袄睡几宿,看看能不能怀上!”
“那你怎么没那样做呢?”
“开花袄年纪太大,不是养孩子的年龄了。别的男人呢,有媳妇的有媳妇,没媳妇的都盯着花姑娘看,我也不能做损人的事。”
旗旗大婶说的时候毫无怨恨之情。我想那是痛苦埋得太深,就把它看得平淡了。
旗旗送来了晚饭。旗旗大婶分一半给我,然后就顾自坐在冰堆上,围着火盆吃起来。
这一宿我们都要守在江 面上。一般的渔汛期,要接连几天不合眼。每隔半小时就要起一次网,那种紧张感和幸福感,就像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
一个小时过去后,旗旗大婶打算起第一片网了。起网前,她先让旗旗远远地走开。因为旗旗的外号叫“猫咪”。镇里的人都忌讳捕鱼时带上这样的孩子。
“旗旗,你先到江 岸上玩一会儿。”
“江 岸上有什么好玩的?我要看起网。”
“你到那里拿两根树枝来。”
“拿树枝做什么呢?”
“起网用。”
“起网要用树枝呀?”旗旗惊叫了一声,就欢呼着去拿树枝了。旗旗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赶上捕鱼。
旗旗大婶冲我笑笑,把棉巴掌脱掉,抽出冰眼中的木杆,然后解下网头。借着火盆的猩红的火苗,我见旗旗大婶的脸紫红得像鸡冠花。
“这网头很轻,好像是……”旗旗大婶顾自说着,蹲在冰眼前熟练地拽起网来。
银白的鱼网从黑沉沉的江 水中被提出来了。一出水面,它们就变成了一块大花布。网上有的地方恰恰被火光照着,就成了一片霞光;有的地方隐在夜色中,就变成了灰蓝。旗旗大婶沉默着,我沉默着,寒风也冷峭地沉默着,只有火盆热烈地响着,那些贪婪的火舌活跃地舔着夜色。
整片网起出来了,没有一条鱼。旗旗大婶一屁股坐在冰上,陰郁地抽起烟来。旗旗大婶抽烟抽得很凶。
“你骗我!”旗旗看到网已经起出来了,就把两根树枝扔在江 上,哭着跑了。
“旗旗,回来!”我起身去撵。
“别管她,让她跑吧。这只小猫咪,在这会把鱼吓跑的。”
旗旗大婶掐灭了烟,又把网抖搂着下到江 里。我担心着旗旗,便起身去寻。
开花袄佝偻着背,正被旗旗驱使着起网。旗旗见了我,竟理都不理,那神情,分明是说我和旗旗大婶合伙骗了她。
“旗旗,要逮不着大的,你可有个啥看头?”开花袄说她。
“逮条小鱼也行,这不着也行!”旗旗带着哭腔执拗地说。
结果,这一网比旗旗大婶要幸运一些,有一条筷子般长的狗鱼撞上了网。漠那小镇的人戏称狗鱼是穿花裙子的,因为它的身上全是斑斓的花纹。
“我有了一条穿花裙子的鱼了!”旗旗提着鱼,在江 面上跑着,呼喊着。
开花袄今年八十岁了,年轻时一直是淘金汉。解放后,他在合作社里喂牲口,闲时出去打鱼,是远近闻名的捕鱼能手。人们说他的金子多得可以再建一个漠那小镇。从六十岁开始,一听说没儿没女的老太婆没人要了,他就把她背回家。这样,一共背了七个老太婆,他为她们送了终,然后把她们埋葬在一片坟地上,竖起木碑。我倒觉得开花袄有些侠义之举。
开花袄见了我,就问城里的女人都像我这样单薄么。我摇摇头,他就笑着说:
“漠那小镇的女人才叫女人。”
“你是说她们胖,是吧?”
“不光是胖。”开花袄诡秘地笑了。夜色中他的笑声显得很凄厉,有点像猫头鹰叫。
“听说你的金子足足可以再建个漠那小镇。”
“那是鬼话,我有什么金子。”
“可你给七个老太婆送了终。”
“只要我有口气,没人要的老太婆我仍要去背。”
“你背她们有什么用呢?”
“女人不能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开花袄坐在江 上,捅了捅火盆。火盆腾起一束璀璨的火星,烟花似的闪耀。
“是女人把我带到这世上的,不能亏待了她们。”
旗旗展览够了那条狗鱼,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开花袄跟我们说,这条江 现在没开怀,旗旗大婶的判断错了。
“旗旗大婶是最精明的人,怎么会说错呢?”
“我熟悉这条江 就像熟悉女人一样,这不是渔汛。”
“可那堆鱼骨怎么说呢?”
“那鱼骨是鲜的不错,可那不是这条江 的。”
“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熟悉这条江 我就跟熟悉女人一样。”开花袄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
“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守江 了。”
开花袄说得够庄严的。我不知道他这一辈子守过多少次江 了,但我想他每次的守江 历史一定是辉煌的。
我走上江 岸,把皮袄裹紧,站在黑沉沉的柳毛丛中。此时的漠那小镇,在风雪中静静地沉睡了。镇子中听不见狗吠,所有的房屋都融在蒙蒙的夜色中,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而这条冰封的大江 ,却渔火点点,人影绰绰,全然一幅原始村落的平和的生活图画。
旗旗大婶起了三片网,都空,她忽然怀疑起那一堆鱼骨来。旗旗终究还是孩子,现在早就跟旗旗大婶说个不休了。旗旗大婶让她回家睡觉,她说什么也不肯。她说她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得着像我这块这么漂亮的鱼骨。
后半夜是最难捱的时光。寒冷、饥饿、疲乏同时袭来。我觉得双腿已经冻得麻木不堪,真想带着旗旗回镇子了。夜空中的繁星好像高我们这般的近,又那般的远。
开花袄喝了一瓶白酒,坐在江 上对着火盆唱起沙哑的歌子。歌词大意是讲一个女人思夫的情绪。那歌子虽然很低沉,但却饱含着一种深沉的韵味。旗旗便又跟我说:
“开花袄爷爷不光爱睡女人,还爱唱歌子呀?”
我笑笑,不知该如何对旗旗讲。后来旗旗大婶对她说:
“是人就爱唱歌子。”
“那你为什么不爱唱呢?”
旗旗大婶不出声了。我见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使袄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然后深情地唱起一支歌来:
在冰封的河流上,
跑着我心爱的雪橇。
雪橇上有我的粮食
和取暖的干草,
还有一个
美丽的姑娘,夕陽下
抱着我的小娃娃。
旗旗大婶唱完就哭了,哭完又笑了,笑过之后就找开花袄要酒喝去了。我和旗旗抱在一块,痴迷地望着朦胧的漠那小镇和远方的大山。
如果让我说出对生命的认识的话,那么我会说漠那小镇是个有生命的地方。
凌晨四点多钟,旗旗大婶已经起了十二片网了。冰面上扔着几条杂鱼。这些杂鱼初出江 水时还活着,可只要过了几分钟,就黯然死去,冻成一个硬条。
天有些灰蒙蒙了,灿烂的群星也显得不那么灿烂。江 面上泼墨似的摊着一堆堆火盆燃尽的残渣,而寒气把每个人的脸都弄得又红又粗的,像是松树皮。
旗旗大婶守了一夜 ,虽然哈欠连天,但精神却很饱满。她说这几斤杂鱼可以美美地吃它一顿了。于是她又讲起这条江 的过去。她说每次渔汛到时,捕上来的鱼摆满了江 面,家家都要套上狗爬犁才能把鱼装回去。旗旗便冻得嘶嘶哈哈地从牙缝中挤着话问:
“那时怎么不生我呢?”
“那时就是生不下来嘛。”旗旗大婶把旗旗抱在怀中,摩挲着她的脸蛋,问:“旗旗以后还来守江 么?”
“还来。”
“守江 好吗?”
“守江 真有意思。”旗旗哭了,“就是逮不着一条大鱼,我没有好看的鱼骨——我的脚都冻得不敢站了。”
“旗旗,你的脚怎么了?”
“我的脚是冻坏了。我开始是冷,我就跺脚,后来脚就暖和点了,我又坐在江 上。再过一会,我的脚就扎针一样的疼,疼过就不疼了,也不觉冷了。”
“哎哟,那一准是冻坏了。旗旗,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看你在起网,我怕你让我回去。”
“那你冻坏了脚,怎么不该回去?”我插言道。
“我第一次守江 ,连一夜 都守不了,那多丢人哪。开花袄爷爷都八十岁了,还站着哪。”
旗旗的哭声更响了。
旗旗大婶和我赶紧为旗旗扒下棉靴,然后用雪给旗旗搓脚。旗旗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一手搭在旗旗大婶的肩头,说:
“等天亮了再让我回镇子,我就可以说是守了一夜 了。”
江 面上残灭的渔火忽明忽灭。而远方大山的轮廓却渐渐澄澈起来。八点左右,在东边天出现一团 毛茸茸的太陽,被寒气包裹着的像堆羽毛的太陽。漠那小镇的上空升起了一缕缕迷茫的炊烟。
这时,镇长成山突然出现在江 面上。他像巡逻兵似的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然后把江 面上所有捕鱼的人召集在一起,庄重地宣布了一桩秘密。
那堆鱼骨是他故意摆在那的。因为他们接到了一个任务:要把这山林中的一头大黑熊活活捉住。他们已经多年不做这样的事了,他担心他们胜任不了猎熊的工作。所以,就试探着摆出鱼骨,看他们是否还像几十年前一样的敏感而有耐力。
跟着,他点了猎熊人员名单。旗旗大婶是第一位,开花袄也在其列。
江 面上的网都起了出来。漠那小镇的人们无言地走回被朝霞映照的镇子里……
冬天总是寒冷,漠那小镇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旗旗大婶他们准备了三天,决定在第四天早晨出发去猎熊了。
旗旗的脚冻坏了,伤口正在溃烂,夜里常常痒得睡不着觉。旗旗大婶让我从旅店搬出来住在她家里,好照顾一下旗旗,等着她猎熊回来。
旗旗大婶要出发的前一晚,是个灰蒙蒙的时刻,我正要到园子中解手。忽然发现一个男人瞪着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急忙喊来旗旗大婶。旗旗大婶口中还塞着饭,她见了那男人,竟吓得魂不附体了:
“你是鬼吧?啊?你成鬼了吧?”
“我不是鬼,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又和一个女人过日子了,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你的错。”
那男人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很低。他的鬓角还冒出一股股的汗气。我知道,这是旗旗大婶走了十多年的男人回来了。
“你这不要脸的,你还回来?!”旗旗大婶骂着,操起一根烨木杆,就像打一条死狗似的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那男人没动,但是泪水却出来了。我见他的脸苍老褶皱得像晒干了的蘑菇。
那男人说着“我错了,我该杀”,然后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旗旗大婶愣了一下,跟着又拼命地追上他,哭着说:
“你要是再想回这个家的话,你就去给我们旗旗弄一个漂亮的鱼骨吧,要透明的鱼骨!”
那男人像块石头一样沉默着。突然,他痉挛地扩张开双臂,紧紧地把旗旗大婶抱进怀里。而旗旗大婶则像一只刚被关进笼子中的老虎一样,不停地抓那男人的胸,不停地哭,不停地喊。
顷刻,男人慢慢地轻轻地放开旗旗大婶,向落日的地方去了。他的弯曲的腿在雪地上面支成一个圆拱形,极北的傍晚的寒气在往来穿梭,他就好像跨着一个灰蒙蒙的太陽在行走。
旗旗大婶站在绵延无尽的雪地上,揉着红肿的眼睛,冲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告诉他:
“你不要去江 里捕鱼,江 里的鱼都跑到河里去了!成山镇长有个漂亮的鱼骨就是从河里弄来的!你去河里吧!弄到了鱼骨你就回来!”
第二天早晨,旗旗大婶他们带着粮食和干草,坐着雪橇去猎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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