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著名散文集
智者是贾平凹小说中一类特殊的人物形象,他们有超越常人的生存智慧,在所处团体中有一定的话语权,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贾平凹著名散文,希望大家喜欢。
贾平凹著名散文一:残佛
去泾河里捡玩石,原本是懒散行为,却捡着了一尊佛,一下子庄严得不得了。那时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云,方圆数里唯有的那棵树上,安静地歇栖着一只鹰,然后起飞,不知去处。佛是灰颜色的沙质石头所刻,底座两层,中间镂空,上有莲花台。雕刻的精致依稀可见,只是已经没了棱角。这是佛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佛没有了头,也没有了腹,莲台仅存盘起来的一只左脚和一只搭在脚上的右手。那一刻,陈旧的机器在轰隆隆价响,石料场上的传送带将石头传送到粉碎机前,突然这佛石就出现了。佛石并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着,模样丑陋,这如同任何伟人独身于闹市里立即就被淹没一样,但这一块石头样子毕竟特别,忍不住抢救下来,佛就如此这般地降临了。
我不敢说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吗?我把佛石清洗干净,抱回来放在家中供奉,着实在一整天里哀叹它的苦难,但第二天就觉悟了,是佛故意经过了传送带,站在了粉碎机的进口,考验我的感觉。我庆幸我的感觉没有迟钝,自信良善本泯,勇气还在。此后日日为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说,佛是完美的,此佛残成这样,还算佛吗?人如果没头身,残骸是可恶的,佛残缺了却一样美丽。我看着它的时候,香火袅袅,那头和身似乎在烟雾中幻化而去,而端庄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佛,"我说,"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脚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还是光明的。瞧这一手一脚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祥!
或说,佛毕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况这尊佛仅是一块石头。是石头,并不坚硬的沙质石头,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诚,而被供奉在庙堂里度众生又赋予了意念,这石头就成了佛。钞票不也仅仅是一张纸吗,但钞票在流通中却威力无穷,可以买来整庄的土地,买来一座城,买来人的尊严和生命。
或说,那么,既然是佛,佛法无边,为什么会在泾河里冲撞滚磨?对了,是在那一个夏天,山洪暴发,冲毁了佛庙,石佛同庙宇的砖瓦、石条、木柱一齐落入河中,砖瓦、石条、木柱都在滚磨中碎为细沙了而石佛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它是佛!请注意,泾河的泾字,应该是经,佛并不是难以逃过大难,佛是要经河来寻找它应到的地位,这就是他要寻到我这里来。古老的泾河有过柳毅传书的传说,佛却亲自经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飘渺一去成云成烟,这佛虽残却又实实在在来我的书屋,我该呼它是泾佛了。
我敬奉着这一手一脚的泾佛。
许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泾佛,瞧着皆说古,一定有灵验,便纷纷焚香磕头,祈祷泾佛保佑他发财,赐他以高官,赐他以儿孙,他们生活中缺什么就祈祷什么,甚至那个姓王的邻居在打麻将前也来祈祷自己的手气。我终于明白,泾佛之所以没有了头没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诚的芸芸众生乞了去的,芸芸众生的最虔诚其实是最自私。佛难道不明白这些人的自私吗,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这么对待着人的自私,他只能牺牲自己而面对着自私的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泾佛供奉在书屋,每日烧香,我厌烦人的可怜和可耻,我并不许愿。
不,"昨夜里我在梦中,佛却在说,"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来,我终于插上香后,下跪作拜,我说,佛,那我就许愿吧,既然佛作为佛拥有佛的美丽和牺牲,就保佑我灵魂安妥和身躯安宁,作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烦恼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别人会更忙,有佛亲近,我想以后我不会怯弱,也不再逃避,美丽地做我的工作。
1997年2月20日
贾平凹著名散文二:谈散文
如果综观中国的散文史,它的兴衰沉浮有一个规律,就是一旦失去时代社会的实感,缺乏真情,它就衰落了。一旦衰落,必然就有人要站出来,以自己的创作和理论改变时风,这便是散文大家的产生。
在中国,散文是最有群众基础的文学形式,读者多,作者多,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来谈谈自己的感想。我不知道前边的几位我所敬重的散文作家和散文研究家都谈了些什么,我惶恐
关于散文的那些道理,差不多的人都知道。轮到我还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提出来呢?世上的事往往是看似简单的却是最复杂的,一个人的能力如何,就是看是否能将最复杂的事处理成了最简单的事。越是难以治愈的病,越是在这号病域里产生名医,比如有著名的治癌专家,治乙肝专家,但绝对没有一个是治感冒的杏林圣手。所以,大家不要指望我能谈出些什么可以让你们记录的东西,在这个晚上,我只以一个普通写作者的身份,说说我的一些体会来浪费你们的时间。
我讲九个问题。
一、关于改变思维,建立新的散文观
其实,建立新的散文观,并不仅仅是散文,而是整个的文学观念。为什么我首先讲这个问题?如果初学写作者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了,但你真正地从事了写作,文学观则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我主办着一份散文杂志,叫《美文》,在一九九九年的一年里,专门在封二封三开辟了一年的专栏,刊登一些作家对散文的认识,也就是想了解大部分作家的散文观。从专栏的情况看,有一部分人写得相当好,也有更多的人仍糊里糊涂。我是指导着两个硕士研究生,在入校的头一个学期,我反复强调的也就是扭转旧的思维,先建立自己的文学观,起码要有建立自己文学观的意识,提供的书目中,除了国外的大量书籍外,向他们推荐读两个人的随笔,一个是马原,一个是谢有顺,这两个人的见解是新鲜的,但又不是很偏激。回顾现当代文学,可以看出中国文学是怎样在政治的影响下成为宣传品,而新时期文学以来又如何一步步从宣传品中获得自己属性的过程。对现在的散文产生重大影响的是五四时期散文,和五六十年代的散文。从新时期散文发展的状况看,先是政治概念性的写作,再是批判回忆性的写作,然后才慢慢地多元起来。但可以用这样的一句话说,散文在新时期文学中是相对保守的传统的领域,它发动的革命在整个文学界是最弱也是最晚的。中国的文学艺术,接受外来思潮而引发变革最早的应是美术界,然后是音乐,是诗歌是小说,然后才轮到散文。散文几乎是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才有了起色。随着整个文坛的水平的提升,散文界必然有一批人起来要革命,具体表现为开展了多种多样的争论。比如:散文是不是小说的附庸;散文是一切文学形式里最基本的东西,还是独立的;是专门的散文家能写好散文还是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专家将散文写得更好;它应该是纪实性的还是虚构性的;它是大而化之的还是需要清理门户,纯粹为所谓的艺术抒情型;是将它更加书斋化还是还原到生活中去,等等。正是这些争论,散文开始了自身的解放,许多杂志应运而生,几乎所有的报纸副刊都成了散文专版,进而也就有了咱们北大的这个论坛。
但是,我仍在固执地认为,散文虽目前很热,取得了很大成就,但它革命的实质并不大,从主管文艺的领导,到出版界,作家、读者旧有的对散文的认识并未得到彻底改变,许多旧观念的东西在新形势下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如政治概念性的散文少了,哲理概念性的散文却多了,假大空的作品少了,写现实的却没有现实主义的精神,纯艺术抒情性的作品又泛滥成一堆小感觉,所谓的诗意改成了一种做作。我觉得,散文界必须要有现代意识,它应该向诗歌界、小说界学习。比如小说界对史诗的看法,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看法,对现实主义的看法,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看法,对诗意的看法,对意味形式的看法,等等等等。散文当然和小说是有区别的,但小说界的许多经验应当汲取。所以,我认为在目前的状况下,一个最简便的办法是让别的文学艺术门类的人进入散文写作,我在《美文》的一个约稿的重要措施就是少约专门从事散文的人来写散文,而是尽一切力量邀别的行当里的人让他们为我们写稿。
现在有一个很流行的词叫与时俱进,如果套用这个词,散文质量提升的空间还非常大,一方面要继承传统的东西,一方面要改变传统的思维,改革它的坐标应该是全球性的,而不仅是和明清散文比,和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比,更不能和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比。
散文界有这样一种现象,我们常常都知道某某是著名的散文家,但我们却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作品。小说界,一部小说或许就使我们记住了这个作家,但一篇散文或一本散文集让我们记住的作家是非常非常的少。
我虽然在强调散文的现代意识,什么是现代意识?现代意识如果用一句话讲可以说是人类意识,也就是说我们要关怀的是大部分人类都在想什么,都在干什么。散文绝不应该是无足轻重的,它的任务也绝不是明确什么,它同别的文学艺术一样,是在展示多种可能,它不在乎你写到了多少,而在于你在读者心灵中唤醒了多少。作家的职业是与社会有摩擦的,因为它有前瞻性,它的任务不是去顶礼膜拜什么,不是歌颂什么,而是去追求去怀疑,它可能批判,但这种批判是建立在对世界对人生意义怀疑的立场上,而不是明确着什么为单纯的功
利去批判,所以,作家与社会的关系永远是紧张的,这种紧张越强烈愈能出现好作品,不能以为这种紧张是持不同意见,而作家若这样以为又去这样做,那不是优秀的作家。
二、关于向西方学什么
这个问题要涉及的方面很多,但我从散文的角度上只说一个问题。
如果综观中国的散文史,它的兴衰沉浮有一个规律,就是一旦失去时代社会的实感,缺乏真情,它就衰落了。一旦衰落,必然就有人要站出来,以自己的创作和理论改变时风,这便是散文大家的产生。散文大家都是开一代风气的人物。历史上的散文八大家莫不是如此。但是,我要说的是,现在散文要变革,如果它的变革和历史上的变革一样的话,仅仅是去浮华求真情,那还不够。小说界的情况可以拿来借鉴,如果现在的小说是纯政治化的,那肯定不行。读者不买账,甚至连发表也难发表了。而现在能发表的,肯定能受到社会欢迎的小说就是写人生,写命运。这类小说很普遍,到处都能读到这类小说。但是,小说写到这一层面,严格讲它还不是最高层面,还应该写到性灵的层面,即写到人的自身,人性,生命和灵魂。在这一点上,散文界是做得不够的。我们谈到的作品更多的,也觉得目前较优秀的散文,差不多都是写到对历史对人生命运的反思。这无可厚非,这可能与中国散文传统审美标准有关,如一直推崇屈原、司马迁、杜甫。这一类作家和作品构成主流文学。但现在这一类作品想象力不够,不如古人写得恣意和瑰丽。与主流文学伴随而行的另一种可以称之为闲适文学,它阐述人生的感悟,抒发胸臆,如苏轼、陶渊明,以及明清大量的散文作家。但这一路数的作品,到了现在,所抒发的感情就显得琐碎。文学是不以先后论大小的,绝不是后来的文学就比先前的文学成绩大,反而多是越来越退化,两种路数的创作都走向衰微。而外国呢,当然也有这两种形态,但主要特点是人家在分析人性,他们的哲学决定了他们科技、医学、饮食等等多方面的思维和方法,故其对于人性中的丑恶,如贪婪、狠毒、嫉妒、吝啬、猥琐、卑怯等等无不进行批判,由此产生许多杰作。所以,现在提出向西方学习,是为了扩大我们的思路,使我们作品的格局不至于越来越小。我这样讲并不是说我们传统的东西不好,或者我们的哲学不好,关键是对于我们的哲学有多少人又能把握它的根本精神呢?这个时代是琐碎的时代,而我们古老的哲学最讲究的是整体,是浑然,是混沌,但我们现在把什么都越分越细呀!中国有个故事,是说混沌的,说混沌是没有五官的,有人要为它凿七窍,七窍是凿成了,混沌也就死了。所以说,与其我们的散文越写越单薄,越类型化,不妨研究借鉴西方的一些东西。
说到这儿,我要说明的一点是,作家与现实要有距离,要有坐标系寻到自己的方位。任何文学艺术靠迎合是无法生存的。但正是为了这一点,从另一个角度讲,文学是摆脱不了政治的,不是要摆脱,反而需要政治。这种政治不是狭隘的政治,而是广义的政治。这如同我们都讲究营养,要多吃水果、蔬菜,但必须得保证主食。我说这种话的意思是,我们要明白我们是怎样的一个民族。中华民族是苦难的民族,又加上儒家文化的影响,造就了强烈的政治情结。所以,关注国家民族,忧患意识是中国任何作家无法摆脱的,这也是中国作家的特色。如何在这一背景下、这一基调下按文学规律进行创作,应该以此标尺衡量每一个作家和每一件作品。而新的文学是什么,我以为应是有民族的背景,换一句话说就是政治背景,但它已不是政治性的。如果只是纯粹的历史感、社会感、人生感成为中国人所强调的所谓“深刻”,那可能将限制新的文学的进步。我的话不知说明白了没有。
三、关于寻找什么样的一种语感
在强调向西方文学学习中,我喜欢用一个词,就是境界。向他们的思想内容看齐,向他们的价值观看齐,这样的话,我不说,我说的是境界,境界是对作品而言的。这一点,必须得借鉴和学习,但对于形式,我主张得有民族性的。一切形式都是为内容服务的,中国八十年代小说界有了“意味的形式”,这是文学新思维改变的开始。当时的目的是为了冲击当代文学注重政治、注重题材、注重故事的那一套写法的。从那时起,使中国的作家明白,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的确也写出了许多出色的作家。但是,再有意味的形式是替代不了内容的,或者说不能完全替代内容。这个时代由不注意设计和包装变成了太注重设计和包装,日久人会厌烦的。机器面到底不如手工面。既要明白要有“有意味的形式”,形式又要具有民族性,这是我的主张。换一句话说,要写中国的文章。我在我四十岁时写过一篇东西,其中反对过一个提法,即“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的观点是:民族的东西若缺乏世界性,它永远走不向世界。我举个例子,我们坐飞机,飞到云层之上是一片阳光,而阳光之下的云层却是这儿下冰雹那儿下雨,多个民族的文化犹如这些不同的云层,都可以穿过云层到达阳光层面。我们民族的这块云在下雨,美国民族的那块云在下冰雹,我们可以穿过我们的云到阳光层面,不必从美国的那块云穿过去到达阳光层面。云是多个民族文化不同而形成的。古今中外的任何宗教、哲学、艺术在最高层面是相同和一致的。我们学习西方,最主要的是要达到阳光层面,而穿不过云层一切都是白搭。
四、关于继承民族传统的问题
这样的话许多人都在讲,尤其是我们的领导。但是,我们到底要继承民族的什么东西?现在,我们能看到都是在继承一些明清的东西。而明清是中华民族最衰败的时期,汉唐以前才是民族最强盛期,但汉唐的东西我们提得很少,表现出来的更少。现在我们普遍将民族最强盛期的那种精神丢失了。我常常想这样一个问题,比如北方和南方的文学,北方厚重,产生过《史记》,但北方人的东西又常常呆板,升腾不起来。南方的文学充满灵性,南方却也产生了《红楼梦》,又在明清期。关键在能不能做大。国人对上海人总认为小气,但上海这个城市却充满了大气。什么是大气,怎么样能把事情做大,就是认真做好小事才能大气起来。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曾经特别喜欢废名的作品,几乎读过他所有的书,后来偶尔读到了沈从文,我又不满了废名而喜欢上了沈从文,虽然沈从文是学习废名的,但我觉得废名作品气是内敛的,沈从文作品的气是向外喷发的。我是不满意当今的书法界,觉得缺乏一种雄浑强悍之气,而大量的散淡慵懒、休闲之气充满书坛。我也想,这是不是时代所致?当一个时代强盛,充满了霸气,它会影响到社会各个方面,如我们现在看汉代的石雕陶罐,是那么质朴、浑厚、大气,那都是当时的一般的作品,他们在那个时代随便雕个石头,捏个瓦罐都带着他们的气质,而清朝就只有产生那些鼻烟壶呀,蛐蛐罐、景泰蓝呀什么的。所谓的时代精神,不是当时能看出来的,过后才能评价。人吃饱了饭所透出来的神气和饿着肚子所透出来的神气那是不一样的。
五、关于“大散文”和清理门户
“大散文”这个概念是我们《美文》杂志提出来的。我们在杂志上明目张胆地写着大散文月刊。这三个字一提出,当然引起了争论,有人就说:什么是大散文?哪一篇散文算是大散文?我在创刊词中曾明确说了我们的观点。提出这个观点它是有背景的,一九九二年我们办了这份杂志时,散文界是沉寂的,充斥在文坛上的散文一部分是老人们的回忆文章,一部分是那些很琐碎很甜腻很矫揉造作的文章,我们的想法是一方面要鼓呼散文的内涵要有时代性,要有生活实感,境界要大,另一方面鼓呼拓开散文题材的路子。口号的提出主要得看它的提出的原因和内核,而不在口号本身的严密性。这如同当时为什么杂志叫《美文》,是实在寻不到一个更好的名字,又要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散文杂志。任何名字都意义不大,而在于它的实质。你就是叫大平,你依然不能当,邓小平叫小平,他却改变了中国。我们杂志坚持我们的宗旨,所以十多年来,我们拒绝那些政治概念性的作品,拒绝那些小感觉小感情的作品,而尽量约一些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人的文章,大量地发了小说家、诗人、学者所写的散文,而且将一些有内容又写得好的信件、日记、序跋、导演阐述、碑文、诊断书、鉴定书、演讲稿等等,甚至笔记、留言也发表。没有发表过散文诗和议论缺斤短两一类的杂文。在争论中,有一种观点,叫“清理门户”,这是针对我们大而化之的散文观的。提出“清理门户”观点的是一位学者,也是研究散文的专家,是我所敬重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他的观点是要坚持散文的艺术抒情性。我们不是不要散文的艺术抒情性,我们担心的是当前散文路子越走越窄,散文写作境界越来越小,如果仍在坚持散文的艺术抒情性,可能导致散文更加沦为浮华而柔靡的地步。要改变当时的散文状况,必须矫枉过正。现在看来,我们的“大散文”观念得到社会普遍认同和肯定,国内许多杂志也都开办了“大散文”专栏,而《美文》也产生了较为满意的影响。
六、关于“有意思的散文”
“大散文”讲究的是散文的境界和题材的拓宽,它并不是提倡散文要写大题材,要大篇幅。我们强调题材的拓宽,就是什么都可以进入散文写作,当然少不了那些闲适的小品。闲适性的文章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似乎是散文这种文学形式所独有的,历史上就产生过相当多的优秀作品,尤其在明清和三十年代。但这类文章一定得有真情,又一定得有趣味。我们经常说某篇文章“有意思”,这“意思”无法说出,它是一种感觉,混杂了多种觉,比如嗅觉、触觉、听觉、视觉。由觉而悟,使我们或者得到一种启示或者得到愉悦。这一类散文,它多是多义性的,主题的模糊,读者可以从多个角度能进入的。这类散文,最讲究的是真情和趣味。没有真情,它就彻底失败了,而真情才能产生真正的诗意。这里我谈一个文学艺术作品秘结的问题。这是我在阅读别人作品和自己写作中的一个体会。任何作品都有它产生的秘结。有的是在回忆,有的是在追思,有的是在怀念。比如,我们读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们都觉得好,我们之所以觉得好是它勾起了我们曾经也有过的感情,但这些诗李商隐绝对是有所指的,他有他的秘密,只是这秘密谁也不知道。历史上许多伟大文学艺术作品被人揭开了秘结,而更多的则永远没人知道。这就说明,文学艺术作品绝对要有真情,有真情才产生诗意。现在有些散文似乎蛮有诗意,但那不是真正的诗意。如有些诗一样,有些诗每一句似乎都有诗意,但通篇读完后,味似嚼蜡,它是先有一两个好句子然后衍变成诗的,而有些诗每一句都平白如话,但整体却留给了我们东西,这才真正称做诗。我是害怕那些表面诗意的浮华的散文。现在人写东西,多是为写东西而写东西,为发表而发表,这是我们现在作品多而好作品少的一个原因。试想想,你有多少诗意,有多少情要发?我以前读《古文观止》,对上边的抒情散文如痴如醉,然后我专门将其中的一些作者的文集寻来阅读,结果我发现那些作者一生并没有写过多少抒情散文,也就是那三五篇,而他几十万的文集中大量的诗词、论文、序跋,或者关于天文地理方面的文章。我才明白,他们并不是纯写抒情散文的,也不是纯写我们现在认为的那种散文的,他们在做别的学问的过程中偶尔为之,倒写成了传世的散文之作。现在的情况也是这样,一些并不专门以写散文为职业的人写出的散文特别好,我读到杨振宁的散文,他写得好。季羡林先生散文写得好,就说余秋雨先生,他也不是写散文职业的。说到趣味,散文要写得有趣味,当然有形式方面的、语言方面的、节奏方面的许多原因,但还有一点,这些人会说闲话。我称之为闲话,是他们在写作时常常把一件事说得清楚之后又说些对主题可有可无的话,但是,这些话恰恰增加了文章的趣味。天才的作家都是这样,有灵性才情的作家都是这样。如果用心去读沈从文、张爱玲、林语堂他们的散文,你就能发现到处都是。
七、关于事实和看法
我们已经厌烦那种政治概念性的散文,现在这类作品很少了。但现在哲理概念性的散文又很多。政治概念性和哲理概念性在思维上是一致的。有许多散文单薄和类型化,都牵涉到一个问题,即对事实的看法,也就是说事实和看法的关系。到底是事实重要,还是看法重要?应该说,两方都重要。事实是要求我们写出生活实感,写出生活的原生态,这一点不管是
小说还是散文都是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那些政治概念性和哲理概念性的作品就是缺少这些具体的事实,所以才不感人。但有了事实,你没有看法,或不透露看法,那事实则没有意义,是有肉无骨,撑不起来,但是,有一种说法,事实是永远不过时的,看法则随着时间发生问题。这种现象确实存在,比如“__”前一些农村题材的作品,人物写得都丰满,故事也很好,但作品的看法都是以阶级分析法来处理的,现在读起来觉得好笑。这就要求,你的看法是什么样的看法,你得站在关注人、关注生命的角度上提出你的看法,看法就不会过时。好的散文,必须是事实和看法都有,又融合得好。
八、散文的杂文化
阅读三四十年代一些散文大家的作品,和阅读一些翻译过来的外国的散文,我有这样一个感觉,即那些大散文家在写到一定程度后,他们的散文都呈现出一种杂文化的现象。当然,我指的杂文并不是现在我们所流行的那种杂文,现在的杂文多是从古书里寻一些典故,或从现实生活中寻一些材料,然后说出自己的某种观点,我指的是那种似乎没有开头结尾没有起承转合没有了风景没有了表面诗意没有了一切做文章的技巧的那一种写法,他们似乎一会儿天一会儿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这种散文看似胡乱说来,但骨子里尽有道数。我觉得这才算好散文。我可以举我一个例子,我写过很多散文,有的读者来信,说他喜欢我早期的散文,但我自己却喜欢我后来的散文,我这里举我的例子并不是说我的散文就好,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为什么有人认为我早期散文好,而我自己又为什么觉得后来的好,我想了想,早期的散文是清新,优美,但那时注重文章的做法,而那些做法又是我通过学习别人的做法而形成的,里边可能有很漂亮的景物描写,但内涵是缺乏的,其中的一些看法也都是别人已经有过的看法,这是我后来不满意的。后来的散文,我的看法都是我在人生中的一些觉悟,所以我看重这些。我们常说智慧,智慧不是聪明,智慧是你人生阅历多了,能从生活里的一些小事上觉悟出一些道理来。这些体会虽小,慢慢积累,你就能透彻人生,贯通世事。而将这些觉悟大量地写到作品中去,作品的质感就有了,必然就深刻,一旦得意就可以忘形,不管它什么技巧不技巧了。这就像小和尚才每日敲木鱼做功课,大和尚则是修出来的。也就是巴金说的,最大的技巧就是没技巧。也就是为什么“老僧说家常话”。
九、关于书斋和激情
新时期的散文从九十年代热起来以后,应该说这十多年是比较繁荣的。发展到眼下,散文界正缺少着什么?最主要的我觉得是激情。因为缺乏了激情,读者在作品中不能感受时代和生活的气息,不满意了虚构的写法,因此才有了“行动散文”的提法。作家在社会中成了一种职业,写作可能是一些人生命的另一种状态,但也有一些人将写作作为生存的一种形式。即便是视文学为神圣的作家,也严重存在着一种书斋化,就是长期坐在房间里,慢慢失去了写作的激情。我常常产生一种恐惧,怀疑今生到世上是来干什么的,长期的书斋生活,到底是写作第一还是活人第一?如果总觉得自己是写作人,哪里还有什么可写呢,但作为写作人又怎能不去写作呢?这是很可怕的。这样下去,江郎怎能不才尽呢?我想,像我这样的情况,许多作家都面临着。这恐怕也正是我们的散文写不好的原因吧。要保持生命的活力,以激情来写作,使作品的真气淋淋,得对生活充满热情,得首先过平常人的日子,得不断提醒自己的是那一句老话:深入生活。这样,我们的感觉才能敏锐,作品才能有浑然之气,鲜活之气,清正之气。
贾平凹著名散文三:《茶杯》
我戒酒后,嗜茶,多置茶具,先是用一大口粗碗,碗沿割嘴,又换成宜兴小壶,隔夜茶味不馊,且壶嘴小巧,噙吮有爱情感。用过三月,缺点是透壶不能瞧见颜色,揭盖儿也只看着是白水一般,使那些款爷们来家了,并不知道我现在饮的是龙井珍品!便再换一玻璃杯,法兰西的,样子简约大方,泡了碧螺春,看薄雾绿痕,叶子发展,活活如枝头再生。便写条幅挂在墙上:无事乱翻书,有茶请待客。人便传我家有好茶,一传二,二传三,三传无数,每日来家饮茶人多,我纵然有几个稿酬,哪里又能这么贡献?藏在冰箱中的上等茶日日减少了。还有甚者,我写作时,烟是一根一根抽,茶要一杯一杯饮的,烟可以不影响思绪在烟色中去摸,茶杯却得放下笔去加水,许多好句就因此被断了。于是想改换大点茶杯,去街上数家瓷店,杯子都是小,甚至越来越到沙果般小,店主说,现在富贵闲人多,饮茶讲究品的。我无富贵,更无有闲,写作时吸烟如吸氧,饮茶也如钻井要注水一样,是身体与精神都需要的事,品能品出文章来?
十月十五日,本单位的宋老兄说过要请吃的,割八斤羊肉,红炯一顿,但却迟迟没动静,去穆老弟处打问,却见他桌上有一杯,高有六寸,粗到双掌张开方能围拢,还有个盖儿,通体白色,着青色山水楼阁人物图,古也不古,形状极其厚朴,顿生掠夺之心。问是哪儿买的,不嗜茶的人却用这等杯子?穆老弟口吻严重,说是专制的,无处可买,又说:你想要了,可以给你,得写一幅字交易。我惜我书法,素不轻易送人,说:一个杯子一千元呀?!却还是当下写就,清洗了杯子携回。
从此饮茶用此杯,日晚不离案头。此杯之好,泡茶能观茶形水色,又不让谋我茶的人从外看见,仅我独享,抓盖顶疙瘩,椭圆洁腻,如温雪,如触人乳头。最合意的是它憨拙,搂在手中,或放在桌上,侧面看去,杯把儿作人耳,杯子就若人头,感觉里与可交之人相交。写作时不停地饮,视那里盛了万斛,也能饮得我满腹的文章。
我常想,世上能用此等大杯饮茶的,一是长途汽车的司机,二就是我了,都是靠苦力吃饭的人。但司机多用罐头瓶。咖啡瓶当壶,我却是青花白瓷杯,这便是写作人仅有的一点清高吧?李白有过一句:唯有饮者留其名,如果饮者不仅指饮酒,也该有饮茶,那我就属饮者之列了。今冬里,家有来客见我皆笑,说是个头小茶杯大,我笑而不答,但得大杯之趣了,是不与他人传授的。
1996年11月22日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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