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短篇散文
朱自清短篇散文篇1:吃的
提到欧洲的吃喝,谁总会想到巴黎,伦敦是算不上的。不用说别的,就说煎山药蛋吧。法国的切成小骨牌块儿,黄争争的,油汪汪的,香喷喷的;英国的“条儿”(chips)却半黄半黑,不冷不热,干干儿的什么味也没有,只可以当饱罢了。再说英国饭吃来吃去,主菜无非是煎炸牛肉排羊排骨,配上两样素菜;记得在一个人家住过四个月,只吃过一回煎小牛肝儿,算是新花样。可是菜做得简单,也有好处;材料坏容易见出,像大陆上厨子将坏东西做成好样子,在英国是不会的。大约他们自己也觉着腻味,所以一九二六那一年有一位华衣脱女士(E.White)组织了一个英国民间烹调社,搜求各市各乡的食谱,想给英国菜换点儿花样,让它好吃些。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烹调社开了一回晚餐会,从十八世纪以来的食谱中选了五样菜(汤和点心在内),据说是又好吃,又不费事。这时候正是英国的国货年,所以报纸上颇为榆扬一番。可是,现在欧洲的风气,吃饭要少要快,那些陈年的老古董,怕总有些不合时宜吧。
吃饭要快,为的忙,欧洲人不能像咱们那样慢条斯理儿的,大家知道。干吗要少呢?为的卫生,固然不错,还有别的:女的男的都怕胖。女的怕胖,胖了难看;男的也爱那股标劲儿,要像个运动家。这个自然说的是中年人少年人;老头子挺着个大肚子的却有的是。欧洲人一日三餐,分量颇不一样。像德国,早晨只有咖啡面包,晚间常冷食,只有午饭重些。法国早晨是咖啡,月芽饼,午饭晚饭似乎一般分量。英国却早晚饭并重,午饭轻些。英国讲究早饭,和我国成都等处一样。有麦粥,火腿蛋,面包,茶,有时还有薰咸鱼,果子。午饭顶简单的,可以只吃一块烤面包,一杯咖啡;有些小饭店里出卖午饭盒子,是些冷鱼冷肉之类,却没有卖晚饭盒子的。
伦敦头等饭店总是法国菜,二等的有意大利菜,法国菜,瑞士菜之分;旧城馆子和茶饭店等才是本国味道。茶饭店与煎炸店其实都是小饭店的别称。茶饭店的“饭”原指的午饭,可是卖的东西并不简单,吃晚饭满成;煎炸店除了煎炸牛肉排羊排骨之外,也卖别的。头等饭店没去过,意大利的馆子却去过两家。一家在牛津街,规模很不小,晚饭时有女杂耍和跳舞。只记得那回第一道菜是生蚝之类;一种特制的盘子,边上围着七八个圆格子,每格放半个生蚝,吃起来很雅相。另一家在由斯敦路,也是个热闹地方。这家却小小的,通心细粉做得最好;将粉切成半分来长的小圈儿,用黄油煎熟了,平铺在盘儿里,洒上干酪(计司)粉,轻松鲜美,妙不可言。还有炸“搦气蚝”,鲜嫩清香,蝤蛑,瑶柱,都不能及;只有宁波的蛎黄仿佛近之。
茶饭店便宜的有三家:拉衣恩司(Lyons),快车奶房,ABC面包房。每家都开了许多店子,遍布市内外;ABC比较少些,也贵些,拉衣恩司最多。快车奶房炸小牛肉小牛肝和红烧鸭块都还可口;他们烧鸭块用木炭火,所以颇有中国风味。ABC炸牛肝也可吃,但火急肝老,总差点儿事;点心烤得却好,有几件比得上北平法国面包房。拉衣恩司似乎没甚么出色的东西;但他家有两处“角店”,都在闹市转角处,那里却有好吃的。角店一是上下两大间,一是三层三大间,都可容一千五百人左右;晚上有乐队奏乐。一进去只见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过道处窄得可以,但是气象颇为阔大(有个英国学生讥为“穷人的宫殿”,也许不错);在那里往往找了半天站了半天才等着空位子。这三家所有的店子都用女侍者,只有两处角店里却用了些男侍者--男侍者工钱贵些。男女侍者都穿了黑制服,女的更戴上白帽子,分层招待客人。也只有在角店里才要给点小费(虽然门上标明“无小费”字样),别处这三家开的铺子里都不用给的。曾去过一处角店,烤鸡做得还入味;但是一只鸡腿就合中国一元五角,若吃鸡翅还要贵点儿。茶饭店有时备着骨牌等等,供客人消遣,可是向侍者要了玩的极少;客人多的地方,老是有人等位子,干脆就用不着备了。此外还有一些生蚝店,专吃生蚝,不便宜;一位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不卫生”,但是吃的人也不见少。吃生蚝却不宜在夏天,所以英国人说月名中没有“R”(五六七八月),生蚝就不当令了。伦敦中国饭店也有七八家,贵贱差得很大,看地方而定。菜虽也有些高低,可都是变相的广东味儿,远不如上海新雅好。在一家广东楼要过一碗鸡肉馄饨,合中国一元六角,也够贵了。
茶饭店里可以吃到一种甜烧饼(muffin)和窝儿饼(crumDpet)。甜烧饼仿佛我们的火烧,但是没馅儿,软软的,略有甜味,好像掺了米粉做的。窝儿饼面上有好些小窝窝儿,像蜂房,比较地薄,也像参了米粉。这两样大约都是法国来的;但甜烧饼来的早,至少二百年前就有了。厨师多住在祝来巷(DruryLane),就是那著名的戏园子的地方;从前用盘子顶在头上卖,手里摇着铃子。那时节人家都爱吃,买了来,多多抹上黄油,在客厅或饭厅壁炉上烤得热辣辣的,让油都浸进去,一口咬下来,要不沾到两边口角上。这种偷闲的生活是很有意思的。但是后来的窝儿饼浸油更容易,更香,又不太厚,太软,有咬嚼些,样式也波俏;人们渐渐地喜欢它,就少买那甜烧饼了。一位女士看了这种光景,心下难过;便写信给《泰晤士报》,为甜烧饼抱不平。《泰晤士报》特地做了一篇小社论,劝人吃甜烧饼以存古风;但对于那位女士所说的窝儿饼的坏话,却宁愿存而不论,大约那论者也是爱吃窝儿饼的。
复活节(三月)时候,人家吃煎饼(pancake),茶饭店里也卖;这原是忏悔节(二月底)忏悔人晚饭后去教堂之前吃了好熬饿的,现在却在早晨吃了。饼薄而脆,微甜。北平中原公司卖的“胖开克”(煎饼的音译)却未免太“胖”,而且软了。--说到煎饼,想起一件事来:美国麻省勃克夏地方(BerkshireCountry)有“吃煎饼竞争”的风俗,据《泰晤士报》说,一九三二的优胜者一气吃下四十二张饼,还有腊肠热咖啡。这可算“真正大肚皮”了。
英国人每日下午四时半左右要喝一回茶,就着烤面包黄油。请茶会时,自然还有别的,如火腿夹面包,生豌豆苗夹面包,茶馒头(teascone)等等。他们很看重下午茶,几乎必不可少。又可乘此请客,比请晚饭简便省钱得多。英国人喜欢喝茶,对于喝咖啡,和法国人相反;他们也煮不好咖啡。喝的茶现在多半是印度茶;茶饭店里虽卖中国茶,但是主顾寥寥。不让利权外溢固然也有关系,可是不利于中国茶的宣传(如说制时不干净)和茶味太淡才是主要原因。印度茶色浓味苦,加上牛奶和糖正合式;中国红茶不够劲儿,可是香气好。奇怪的是茶饭店里卖的,色香味都淡得没影子。那样茶怎么会运出去,真莫名其妙。
街上偶然会碰着提着筐子卖落花生的(巴黎也有),推着四轮车卖炒栗子的,教人有故国之思。花生栗子都装好一小口袋一小口袋的,栗子车上有炭炉子,一面炒,一面装,一面卖。这些小本经纪在伦敦街上也颇古色古香,点缀一气。栗子是干炒,与我们“糖炒”的差得太多了。--英国人吃饭时也有干果,如核桃,榛子,榧子,还有巴西乌菱(原名BrazilDs,巴西出产,中国通称“美国乌菱”),乌菱实大而肥,香脆爽口,运到中国的太干,便不大好。他们专有一种干果夹,像钳子,将干果夹进去,使劲一握夹子柄,“格”的一声,皮壳碎裂,有些蹦到远处,也好玩儿的。苏州有瓜子夹,像剪刀,却只透着玲珑小巧,用不上劲儿去。
1935年2月4日作。
朱自清短篇散文篇2:公园
英国是个尊重自由的国家,从伦敦海德公园(?????a??)可以看出。学政治的人一定知道这个名字;近年日报的海外电讯里也偶然有这个公园出现。每逢星期日下午,各党各派的人都到这儿来宣传他们的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井水不犯河水。从耶稣教到共产党,差不多样样有。每一处说话的总是一个人。他站在桌子上,椅子上,或是别的什么上,反正在听众当中露出那张嘴脸就成;这些桌椅等等可得他们自己预备,公园里的长椅子是只让人歇着的。听的人或多或少。有一回一个讲耶稣教的,没一个人听,却还打起精神在讲;他盼望来来去去的游人里也许有一两个三四个五六个......爱听他的,只要有人驻一下脚,他的口舌就算不白费了。
见过一回共产党示威,演说的东也是,西也是;有的站在大车上,颇有点巍巍然。按说那种马拉的大车平常不让进园,这回大约办了个特许。其中有个女的约莫四十上下,嗓子最大,说的也最长;说的是伦敦土话,凡是开口音,总将嘴张到不能再大的地步,一面用胳膊助势。说到后来,嗓子沙了,还是一字不苟的喊下去。天快黑了,他们整队出园喊着口号,标语旗帜也是五光十色的。队伍两旁,又高又大的马巡缓缓跟着,不说话。出的是北门,外面便是热闹的牛津街。
北门这里一片空旷的沙地,最宜于露天演说家,来的最多。也许就在共产党队伍走后吧,这里有人说到中日的事;那时刚过“一二八”不久,他颇为我们抱不平。他又赞美甘地;却与贾波林相提并论,说贾波林也是为平民打抱不平的。这一比将听众引得笑起来了;不止一个人和他辩论,一位老太太甚至嘀咕着掉头而去。这个演说的即使不是共产党,大约也不是“高等”英人吧。公园里也闹过一回大事:一八六六年国会改革的暴动(劳工争选举权),周围铁栏干毁了半里多路长,警察受伤了二百五十名。
公园周围满是铁栏干,车门九个,游人出入的门无数,占地二千二百多亩,绕园九里,是伦敦公园中最大的,来的人也最多。园南北都是闹市,园中心却静静的。灌木丛里各色各样野鸟,清脆的繁碎的语声,夏天绿草地上,洁白的绵羊的身影,教人像下了乡,忘记在世界大城里。那草地一片迷蒙的绿,一片芊绵的绿,像水,像烟,像梦;难得的,冬天也这样。西南角上蜿蜒着一条蛇水,算来也占地三百亩,养着好些水鸟,如苍鹭之类。可以摇船,游泳;并有救生会,让下水的人放心大胆。这条水便是雪莱的情人西河女士(?a???D???????????)自沉的地方,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
南门内有拜伦立像,是五十年前希腊政府捐款造的;又有座古英雄阿契来斯像,是惠灵顿公爵本乡人造了来纪念他的,用的是十二尊法国炮的铜,到如今却有一百多年了。还有英国现负盛名的雕塑家爱勃司坦(???????)的壁雕,是纪念自然学家赫德生的。一个似乎要飞的人,张着臂,仰着头,散着发,有原始的扑拙犷悍之气,表现的是自然精神的化身;左右四只鸟在飞,大小旁正都不相同,也有股野劲儿。这件雕刻的价值,引起过许多讨论。南门内到蛇水边一带游人最盛。夏季每天上午有铜乐队演奏;在栏外听算白饶,进栏得花点票钱,但有椅子坐。游人自然步行的多,也有跑车的,骑马的;骑马的另有一条“马”路。
这园子本来是鹿苑,在里面行猎;一六三五年英王查理斯第一才将它开放,作赛马和竞走之用。后来变成决斗场。一八五一年第一次万国博览会开在这里,用玻璃和铁搭盖的会场;闭会后拆了盖在别处,专作展览的处所,便是那有名的水晶宫了。蛇水本没有,只有六个池子;是十八世纪初叶才打通的。
海德公园东南差不多毗连着的,是圣詹姆士公园(??.?a???′??a??),约有五百六七十亩。本是沮洳的草地,英王亨利第八抽了水,砌了围墙,改成鹿苑。查理斯第二扩充园址,铺了路,改为游玩的地方;以后一百年里,便成了伦敦最时髦的散步场。十九世纪初才改造为现在的公园样子。有湖,有悬桥;湖里鹈鹕最多,倚在桥栏上看它们水里玩儿,可以消遣日子。周围是白金罕宫,西寺,国会,各部官署,都是最忙碌的所在;倚在桥栏上的人却能偷闲赏鉴那西寺和国会的戈昔式尖顶的轮廓,也算福气了。
海德公园东北有摄政公园,原也是鹿苑;十九世纪初“摄政王”(后为英王乔治第四)才修成现在样子。也有湖,摇的船最好;坐位下有小轮子,可以进退自如,滚来滚去顶好玩儿的。野鸽子野鸟很多,松鼠也不少。松鼠原是动物园那边放过来的,只几对罢了;现在却繁殖起来了。常见些老头儿带着食物到园里来喂麻雀,鸽子,松鼠。这些小东西和人混熟了,大大方方到人手里来吃食;看去怪亲热的。别的公园里也有这种人。这似乎比提鸟笼有意思些。
动物园在摄政园东北犄角上,属于动物学会,也有了百多年的历史。搜集最完备,有动物四千,其中哺乳类八百,鸟类二千四百。去逛的据说每年超过二百万人。不用问孩子们去的一定不少;他们对于动物比成人亲近得多,关切得多。只看见教科书上或字典上的彩色动物图,就够捉摸的,不用提实在的东西了。就是成人,可不也愿意开开眼,看看没看过的,山里来的,海里来的,异域来的,珍禽,奇兽,怪鱼?要没有动物园,或许一辈子和这些东西都见不着面呢。再说像狮子老虎,哪能随便见面!除非打猎或看马戏班。但打猎遇着这些,正是拚死活的时候,哪里来得及玩味它们的生活状态?马戏班里的呢,也只表演些扭捏的玩艺儿,时候又短,又隔得老远的;哪有动物园里的自然,得看?这还只说的好奇的人;艺术家更可仔细观察研究,成功新创作,如画和雕塑,十九世纪以来,用动物为题材的便不少。近些年电影里的动物趣味,想来也是这么培养出来的;不过那却非动物园所可限了。
伦敦人对动物园的趣味很大,有的报馆专派有动物园的访员,给园中动物作起居注,并报告新来到的东西;他们的通信有些地方就像童话一样。去动物园的人最乐意看喂食的时候,也便是动物和人最亲近的时候。喂食有时得用外交手腕,譬如鱼池吧,若随手将食撒下去,让大家来抢,游得快的,厉害的,不用说占了便宜,剩下的便该活活饿死了。这当然不公道,那一视同仁的管理人一定不愿意的。他得想法子,比方说,分批来喂,那些快的,厉害的,吃完了,便用网将它们拦在一边,再照料别的。各种动物喂食都有一定钟点,著名的裴歹克《伦敦指南》便有一节专记这个。孩子们最乐意的还有骑象,骑骆驼(骆驼在伦敦也算异域珍奇)。再有,游客若能和管理各动物的工人攀谈攀谈,他们会亲切地讲这个那个动物的故事给你听,像传记的片段一般;那时你再去看他说的那些东西,便更有意思了。
园里最好玩儿的事,黑猩猩茶会,白熊洗澡。茶会夏天每日下午五点半举行,有茶,有牛油面包。它们会用两只前足,学人的样子。有时“生手”加入,却往往只用一只前足,牛油也是它来,面包也是它来;这种虽是天然,看的人倒好笑了。白熊就是北极熊,从冰天雪地里来,却最喜欢夏天;越热越高兴,赤日炎炎的中午,它们能整个儿躺在太阳里。也爱下水洗澡,身上老是雪白。它们待在熊台上,有深沟为界;台旁有池,洗澡便在池里。池的一边,隔着一层玻璃可以看它们载浮载沉的姿势。但是一冷到华氏表五十度下,就不肯下水,身上的白雪也便慢慢让尘土封上了。
非洲南部的企鹅也是人们特别乐意看的。它有一岁半婴孩这么大,不会飞,会下水,黑翅膀,灰色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昂首缓步,旁若无人。它的特别处就在乎直立着。比鹅大不多少,比鸵鸟,鹤,小得多,可是一直立就有人气,便当另眼相看了。自然,别的鸟也有直立着的,可是太小了,说不上。企鹅又拙得好,现代装饰图案有用它的。只是不耐冷,一到冬天,便没精打采的了。
鱼房鸟房也特别值得看。鱼房分淡水房海水房热带房(也是淡水)。屋内黑洞洞的,壁上嵌着一排镜框似的玻璃,横长方。每框里一种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都用电灯光照着,像画。鸟房有两处,热带房里颜色声音最丰富,最新鲜;有种上截脆蓝下截褐红的小鸟,不住地飞上飞下,不住地咭咭呱呱,怪可怜见的。
这个动物园各部分空气光线都不错,又有冷室温室,给动物很周到的设计。只是才二百亩地,实在旋展不开,小东西还罢了,像狮子老虎老是关在屋里,未免委屈英雄,就是白熊等物虽有特备的台子,还是局?得很;这与鸟笼子也就差得有限了。固然,让这些动物完全自由,那就无所谓动物园;可是若能给它们较大的自由,让它们活得比较自然些,看的人岂不更得看些。所以一九二七年上,动物学会又在伦敦西北惠勃司奈得(??????a??,???f????????)地方成立了一所动物园,有三千多亩;据说,那些庞然大物自如多了,游人看起来也痛快多了。
以上几个园子都在市内,都在泰晤士河北。河南偏西有个大大有名的邱园(????a?????)。却在市外了。邱园正名“王家植物园”,世界最重要,最美丽的植物园之一;大一千七百五十亩,栽培的植物在二万四千种以上。这园子现在归农部所管,原也是王室的产业,一八四一年捐给国家;从此起手研究经济植物学和园艺学,便渐渐著名了。他们编印大英帝国植物志。又移种有用的新植物于帝国境内--如西印度群岛的波罗蜜,印度的金鸡纳霜,都是他们介绍进去的。园中博物院四所;第二所经济植物学博物院设于一八四八,是欧洲最早的一个。
但是外行人只能赏识花木风景而已。水仙花最多,四月尾有所谓“水仙花礼拜日”,游人盛极。温室里奇异的花也不少。园里有什么好花正开着,门口通告牌上逐日都列着表。暖气室最大,分三部:喜马拉耶室养着石楠和山茶,中国石楠也有,小些;中部正面安排着些大凤尾树和棕榈树;凤尾树真大,得仰起脖子看,伸开两胳膊还不够它宽的。周围绕着些时花与灌木之类。另一部是墨西哥室,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东南角上一座塔,可不能上;十层,一百五十五尺,造于十八世纪中,那正是中国文化流行欧洲的时候,也许是中国的影响吧。据说还有座小小的孔子庙,但找了半天,没找着。不远儿倒有座彩绘的日本牌坊,所谓“敕使门”①的,那却造了不过二十年。从塔下到一个人工的湖有一条柏树甬道,也有森森之意;可惜树太细瘦,比起我们中山公园,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所谓“竹园”更可怜,又不多,又不大,也不秀,还赶不上西山大悲庵那些。
①寺院门,敕使参谒时由此行。
1935年12月12日作。
朱自清短篇散文篇3:文人宅
杜甫《最能行》云,“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水经注》,秭归“县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为屋基。”看来只是一堆烂石头,杜甫不过说得嘴响罢了。但代远年湮,渺茫也是当然。往近里说,《孽海花》上的“李纯客”就是李慈铭,书里记着他自撰的楹联,上句云,“保安寺街藏书一万卷”;但现在走过北平保安寺街的人,谁知道那一所屋子是他住过的?更不用提屋子里怎么个情形,他住着时怎么个情形了。要凭吊,要留连,只好在街上站一会儿出出神而已。
西方人崇拜英雄可真当回事儿,名人故宅往往保存得好。譬如莎士比亚吧,老宅子,新宅子,太太老太太宅子,都好好的,连家具什物都存着。莎士比亚也许特别些,就是别人,若有故宅可认的话,至少也在墙上用木牌标明,让访古者有低徊之处;无论宅里住着人或已经改了铺子。这回在伦敦所见的四文人宅,时代近,宅内情形比莎士比亚的还好;四所宅子大概都由私人捐款收买,布置起来,再交给公家的。约翰生博士(SamuelJohnsom,1709-1784)宅,在旧城,是三层楼房,在一个小方场的一角上,静静的。他一七四八年进宅,直住了十一年;他太太死在这里。他的助手就在三层楼上小屋里编成了他那部大字典。那部寓言小说(alleDgoricalnovel)《剌塞拉斯》(《Rasselas》)大概也在这屋子里写成;是晚上写的,只写了一礼拜,为的要付母亲下葬的费用。屋里各处,如门堂,复壁板,楼梯,碗橱,厨房等,无不古气盎然。那著名的大字典陈列在楼下客室里;是第三版,厚厚的两大册。他编著这部字典,意在保全英语的纯粹,并确定字义;因为当时作家采用法国字的实在太多了。字典中所定字义有些很幽默:如“女诗人,母诗人也”(she-poet,盖准she-goat--母山羊--字例),又如“燕麦,谷之一种,英格兰以饲马,而苏格兰则以为民食也”,都够损的。--
伦敦约翰生社便用这宅子作会所。
济兹(JohnKeats,1795-1821)宅,在市北汉姆司台德区(Hampstead)。他生卒虽然都不在这屋子里,可是在这儿住,在这儿恋爱,在这儿受人攻击,在这儿写下不朽的诗歌。那时汉姆司台德区还是乡下,以风景著名,不像现时人烟稠密。济兹和他的朋友布朗(CharlesArmitageBrown)同住。屋后是个大花园,绿草繁花,静如隔世;中间一棵老梅树,一九二一年干死了,干子还在。据布朗的追记,济兹《夜莺歌》似乎就在这棵树下写成。布朗说,“一八一九年春天,有只夜莺做窠在这屋子近处。济兹常静听它歌唱以自怡悦;一天早晨吃完早饭,他端起一张椅子坐到草地上梅树下,直坐了两三点钟。进屋子的时候,见他拿着几张纸片儿,塞向书后面去。问他,才知道是歌咏我们的夜莺之作。”这里说的梅树,也许就是花园里那一棵。但是屋前还有草地,地上也是一棵三百岁老桑树,枝叶扶疏,至今结桑椹;有人想《夜莺歌》也许在这棵树下写的。济兹的好诗在这宅子里写的最多。
他们隔壁住过一家姓布龙(Brawne)的。有位小姐叫凡耐(Fanny),让济兹爱上了,他俩订了婚,他的朋友颇有人不以为然,为的女的配不上;可是女家也大不乐意,为的济兹身体弱,又像疯疯癫癫的。济兹自己写小姐道:“她个儿和我差不多--长长的脸蛋儿--多愁善感--头梳得好--鼻子不坏,就是有点小毛病--嘴有坏处有好处--脸侧面看好,正面看,又瘦又少血色,像没有骨头。身架苗条,姿态如之--胳膊好,手差点儿--脚还可以--她不止十七岁,可是天真烂漫--举动奇奇怪怪的,到处跳跳蹦蹦,给人编诨名,近来愣叫我自美自的女孩子--我想这并非生性坏,不过爱闹一点漂亮劲儿罢了。”
一八二○年二月,济兹从外面回来,吐了一口血。他母亲和三弟都死在痨病上,他也是个痨病底子;从此便一天坏似一天。这一年九月,他的朋友赛焚(JosephSevern)伴他上罗马去养病;次年二月就死在那里,葬新教坟场,才二十六岁。现在这屋子里陈列着一圈头发,大约是赛焚在他死后从他头上剪下来的。又次年,赛焚向人谈起,说他保存着可怜的济兹一点头发,等个朋友捎回英国去;他说他有个怪想头,想照他的希腊琴的样子作根别针,就用济兹头发当弦子,送给可怜的布龙小姐,只恨找不到这样的手艺人。济兹头发的颜色在各人眼里不大一样:有的说赤褐色,有的说棕色,有的说暖棕色,他二弟两口子说是金红色,赛焚追画他的像,却又画作深厚的棕黄色。布龙小姐的头发,这儿也有一并存着。
他俩订婚戒指也在这儿,镶着一块红宝石。还有一册仿四折本《莎士比亚》,是济兹常用的。他对于莎士比亚,下过一番苦工夫;书中页边行里都画着道儿,也有些精湛的评语。空白处亲笔写着他见密尔顿发和独坐重读《黎琊王》剧作两首诗;书名页上记着“给布龙凡耐,一八二○”,照年份看,准是上意大利去时送了作纪念的。珂罗版印的《夜莺歌》墨迹,有一份在这儿,另有哈代《汉姆司台德宅作》一诗手稿,是哈代夫人捐赠的,宅中出售影印本。济兹书法以秀丽胜,哈代的以苍老胜。
这屋子保存下来却并不易。一九二一年,业主想出售,由人翻盖招租,地段好,脱手一定快的;本区知道了,赶紧组织委员会募款一万镑。款还募得不多,投机的建筑公司已经争先向业主讲价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亏得和本区四委员迅速行动,用私人名义担保付款,才得挽回危局。后来共收到捐款四千六百五十镑(约合七八万元),多一半是美国人捐的;那时正当大战之后,为这件事在英国募款是不容易的。
加莱尔(ThomasCarlyle,1795-1881)宅,在泰晤士河旁乞而西区(Chelsea);这一区至今是文人艺士荟萃之处。加莱尔是维多利亚时代初期的散文家,当时号为“乞而西圣人”。一八三四年住到这宅子里,一直到死。书房在三层楼上,他最后一本书《弗来德力大帝传》就在这儿写的。这间房前面临街,后面是小园子;他让前后都砌上夹墙,为的怕那街上的嚣声,园中的鸡叫。他著书时坐的椅子还在;还有一件呢浴衣。据说他最爱穿浴衣,有不少件;苏格兰国家画院所藏他的画像,便穿着灰呢浴衣,坐在沙发上读书,自有一番宽舒的气象。画中读书用的架子还可看见。宅里存着他几封信,女司事愿意念给访问的人听,朗朗有味。二楼加莱尔夫人屋里放着架小屏,上面横的竖的斜的正的贴满了世界各处风景和人物的画片。
迭更斯(CharlesDickens,1812-1870)宅,在“西头”,现在是热闹地方。迭更斯出身贫贱,熟悉下流社会情形;他小说里写这种情形,最是酣畅淋漓之至。这使他成为“本世纪最通俗的小说家,又,英国大幽默家之一”,如他的老友浮斯大(JohnForster)给他作的传开端所说。他一八三六年动手写《比克维克秘记》(《PickwickPapers》),在月刊上发表。起初是绅士比克维克等行猎故事,不甚为世所重;后来仆人山姆(SamWeller)出现,诙谐嘲讽,百变不穷,那月刊顿时风行起来。迭更斯手头渐宽,这才迁入这宅子里,时在一八三七年。
他在这里写完了《比克维克秘记》,就是这一年印成单行本。他算是一举成名,从此直到他死时,三十四年间,总是蒸蒸日上。来这屋子不多日子,他借了一个饭店举行《秘记》发表周年纪念,又举行他夫妇结婚周年纪念。住了约莫两年,又写成《块肉余生述》,《滑稽外史》等。这其间生了两个女儿,房子挤不下了;一八三九年终,他便搬到别处去了。
屋子里最热闹的是画,画着他小说中的人物,墙上大大小小,突梯滑稽,满是的。所以一屋子春气。他的人物虽只是类型,不免奇幻荒唐之处,可是有真味,有人味;因此这么让人欢喜赞叹。屋子下层一间厨房,所谓“丁来谷厨房”,道地老式英国厨房,是特地布置起来的--“丁来谷”是比克维克一行下乡时寄住的地方。厨房架子上摆着带釉陶器,也都画着迭更斯的人物。这宅里还存着他的手杖,头发;一朵玫瑰花,是从他尸身上取下来的;一块小窗户,是他十一岁时住的楼顶小屋里的;一张书桌,他带到美洲去过,临死时给了二女儿,现时罩着紫色天鹅绒,蛮伶俐的。此外有他从这屋子寄出的两封信,算回了老家。
这四所宅子里的东西,多半是人家捐赠;有些是特地买了送来的。也有借得来陈列的。管事的人总是在留意搜寻着,颇为苦心热肠。经常用费大部靠基金和门票、指南等余利;但门票卖的并不多,指南照顾的更少,大约维持也不大容易。格雷(ThomasGray,1716-1771)以《挽歌辞》(《ElegyWritteninaCountryChurchyard》)著名。
原题中所云“作于乡村教堂墓地中”,指司妥克波忌士(StokePoges)的教堂而言。诗作于一七四二格雷二十五岁时,成于一七五○,当时诗人怀古之情,死生之感,亲近自然之意,诗中都委婉达出,而句律精妙,音节谐美,批评家以为最足代表英国诗,称为诗中之诗。诗出后,风靡一时,诵读模拟,遍于欧洲各国;历来引用极多,至今已成为英美文学教育的一部分。司妥克波忌士在伦敦西南,从那著名的温泽堡(WindsorCastle)去是很近的。四月一个下午,微雨之后,我们到了那里。一路幽静,似乎鸟声也不大听见。拐了一个小弯儿,眼前一片平铺的碧草,点缀着稀疏的墓碑;教堂木然孤立,像戏台上布景似的。小路旁一所小屋子,门口有小木牌写着格雷陈列室之类。出来一位白发老人,殷勤地引我们去看格雷墓,长方形,特别大,是和他母亲、姨母合葬的,紧挨着教堂墙下。又看水松树(yew-tree),老人说格雷在那树下写《挽歌辞》来着;《挽歌辞》里提到水松树,倒是确实的。我们又兜了个大圈子,才回到小屋里,看《挽歌辞》真迹的影印本。还有几件和格雷关系很疏的旧东西。屋后有井,老人自己汲水灌园,让我们想起“灌园叟”来;临别他送我们每人一张教堂影片。
1935年3月21日-23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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