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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的散文《默庐试笔》和现代诗

时间: 适佳2 现代诗

  冰心曾入读协和女子大学理科,开始向往成为医生,后受“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转文学系学习,曾被选为学生会文书,投身学生运动,并因此参加北京女学界联合会宣传股的工作。小编这里为大家带来冰心的散文和现代诗,希望大家喜欢。

  《默庐试笔》

  一

  我为什么潜意识的苦恋着北平?我现在真不必苦恋着北平,呈贡山居的环境,实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我的寓楼,前廊朝东,正对着城墙,雉堞蜿蜒,松影深青,霁天空阔。最好是在廊上看风雨,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还有清晨黄昏看月出,日上。晚霞,朝霭,变幻万端,莫可名状,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悦。下楼出门转向东北,松林下参差的长着荇菜,菜穗正红,而红穗颜色,又分深浅,在灰墙,黄土,绿树之间,带映得十分悦目。出荆门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东首,栗树成林,林外隐见湖影和山光,林间有一片广场,这时已在城墙之上,登墙,外望,高岗起伏,远村隐约。我最爱早起在林中携书独坐,淡云来往,秋阳暖背,爽风拂面,这里清极静极,绝无人迹,只两个小女儿,穿着桔黄水红的绒衣,在广场上游戏奔走,使眼前宇宙,显得十分流动,鲜明。

  我的寓楼,后窗朝西,书案便设在窗下,只在窗下,呈贡八影,已可见其三,北望是“凤岭松峦”,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渔浦星灯”。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经描写过,一百二十日夜之中,变化无穷,使人忘倦。出门南向,出正面荆门,西边是昆明西山。北边山上是三台寺。走到山坡尽处,有个平台,松柏丛绕,上有石礅和石块,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见城内居舍,在树影中,错落参差。南望城外又可见三景,是龙街子山上之“龙山花坞”,罗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余两景是白龙潭之“彩洞亭鱼”,和黑龙潭之“碧潭异石”,这两景非走到潭边是看不见的,所以我对于默庐周围的眼界,觉得爽然没有遗憾。

  平台的石礅上,客来常在那边坐地,四顾风景全收。年轻些的朋友来,就欢喜在台前松柏阴下的草坡上,纵横坐卧,不到饭时,不肯进来。平台上四无屏障,山风稍劲。入秋以来,我独在时,常走出后门北上,到寺侧林中,一来较静,二来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国外的如伍岛(Five Islands)白岭(White Mountains)山水不能两全,而且都是异国风光,没有亲切的意味。国内如山东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时也太小,时常迷茫消失于旷大寥阔之中,觉得一身是客,是奴,凄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楼窗,只能看见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营整齐的灰瓦,以及颐和园内之排云殿和佛香阁。湖水是被围墙全遮,不能望见。论出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得上默庐。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兹华斯的诗!

  二

  在这里住得妥贴,快乐,安稳,面旧友来到,欣赏默庐之外,谈锋又往往引到北平。

  人家说想北平大觉寺的杏花,香山的红叶,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笔墨笺纸,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故宫北海,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烧鸭子涮羊肉,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火神庙隆福寺,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糖葫芦,炒栗子,我说我也想。而在谈话之时,我的心灵时刻的在自警说:“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非有那样的一天!”

  我口说在想,心里不想,但看我离开北平以后,从未梦见过北平,足见我控制得相当之决绝——而且我试笔之顷,意马奔驰,在我自己惊觉之先,我已在纸上写出我是在苦恋着北平。

  我如今镇静下来,细细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图画和人面,也突兀变换,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见了景山最高顶,“明思宗殉国处”的方亭阑干上,有灯彩扎成的六个大字,是“庆祝徐州陷落!”

  北平死去了!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机,在晓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飞而来;投了三十二颗炸弹,只炸得西苑一座空营。——但这一声巨响,震得一切都变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个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换了黑色的制服,因为穿黄制服的人,都当做了散兵,游击队,有砍死刺死的危险。

  四野的炮声枪声,由繁而稀,由近而远,声音也死去了!

  五光十色的旗帜都高高的悬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国旗,英国旗,红十字旗,……只看不见了青天白日旗。

  西直门楼上,深黄色军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着枪,咧着厚厚的嘴唇,露着不整齐的牙齿,下视狂笑。

  街道上死一般的静寂,只三三两两褴褛趑趄的人,在仰首围读着“香月入城司令”的通告。

  晴空下的天安门,饱看过千万青年摇旗呐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如今只镇定的在看着一队一队零落的中小学生的行列,拖着太阳旗,五色旗,红着眼,低着头,来“庆祝”保定陷落,南京陷落……后面有日本的机关枪队紧紧地监视跟随着。

  日本的游历团一船一船一车一车的从神户横滨运来,挂着旗号的大汽车,在景山路东长安街横冲直撞的飞走。东兴楼,东来顺挂起日文的招牌,欢迎远客。

  故宫北海颐和园看不见一个穿长褂和西服的中国人,只听见橐橐的军靴声,木屐声。穿长褂和西服的中国人都羞的藏起了,恨的溜走了。

  街市忽然繁荣起来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面上安起木门,挂上布帘,无线电机在广播着友邦的的音乐。

  我想起东京神户,想起大连沈阳,……北平也跟着大连沈阳死去了,一个女神王后般美丽尊严的城市,在蹂躏侮辱之下,恹然地死去了。

  我恨了这美丽尊严的皮囊,躯壳!我走,我回顾这尊严美丽,瞠目瞪视的皮囊,没有一星留恋。在那高山丛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面飘扬的旗帜,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尘恨土,深深的呼吸一下兴奋新鲜的朝气;我再走,我要掮着这方旗帜,来招集一星星的尊严美丽的灵魂,杀入那美丽尊严的躯壳!

  《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温存》

  我从浓眠中忽然醒起。

  窗外已黄昏,

  西山隐约地拖出烟痕!

  朦胧里我伸出臂儿,

  要牵住梦中的爱抚,

  猛然惊觉……

  我已是没娘的孩子,

  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温存!

  屋里已黑到没有一丝光亮,

  我全身消失在无际的悲凉;

  我的魂灵如同迷途的小鸟,

  在昏夜里随着狂风飞飏。

  我泪已枯,

  我肠已断,

  没有一点人声入耳,

  眼前是一片惨默的海洋!

  这海洋惨默到无穷时候:

  波面上涌出银光!

  菊花的影儿在地,

  月儿正照着东墙。

  我挣扎着披衣站起,

  茫然地开起窗门,

  满月正自田野边升起,

  笼罩着一个圆满的乾坤!

  这样圆满的乾坤。

  母亲正在天阍,

  有天母温存的爱抚,

  爱抚她病弱的灵魂!

  只有我弃留在世上……

  我泪纵枯,

  我肠纵断,

  在世上我已是没娘的孩子,

  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温存!

  一九三○年十二月五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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