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之六 思美人》屈原
《九章之六 思美人》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
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
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
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凭心犹未化。
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
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
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
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
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是时。
指嶓冢之西隈兮,与纁黄以为期。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解萹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
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
吾且儃徊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
窃快在中心兮,扬厥凭而不竢。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
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作品赏析
题解:思念楚君。
怀念着我心爱的人呵,
揩干眼泪而远望。
没人介绍而路又迢遥,
有话却无法成章。
我至诚一片而蒙冤,
我进退两难而不前。
愿每日陈述我的心思,
心思沉顿而难表现。
愿浮云为我捎信,
云师却不肯讲情。
托鸿鸟为我传书,
鸿高飞而不应命。
我难比帝喾高辛,
能遇凤凰而授卵。
要变节而随流俗,
我知耻而有所不敢。
多年来我遭受摧残,
毫不减我心中的愤懑。
宁失意而长此终身,
我何能如掌之易反?
我明知正路难通,
但我不能不走正路。
尽管是车翻而马倒,
我依然望着前途。
我再把好马辔上,
请造父为我执鞭。
慢慢地走,不必驱驰,
让我把光景留连。
指着嶓冢山的西边,那汉水发源地点,
就走到日落昏黄,也莫嫌道途遥远。
我姑且等待明年,
艳阳的春日绵绵。
我要放怀地歌唱,
逍遥在江水、夏水之边。
我攀摘灌木中的苻蓠,
我采集沙滩上的卷施。
和古人可惜不能同时,
摘来香草呵同谁赏识。
采取萹蓄与同蔬菜,
尽可以纽成环佩。
也未尝不好看一时,
终萎谢而遭毁败。
我姑且快乐逍遥,
观赏南方人的异态。
只求我心中快活,
把愤懑置诸度外。
芳香与污秽杂混一起呵,
芳花终会卓然自现。
馥郁的芳香必然远扬。
内部充实外表自有辉光。
只要真诚的素质长保不亡,
声名会突破一切的阻障。
想请薜荔替我说合,
又怕走路去攀上树子。
想采荷花替我媒介,
又怕下水打湿了裙子。
登高吧,我不高兴,
下水吧,我也不能。
固然是我手足不惯。
我犹豫而心不能定。
完全依照着旧贯,
我始终不肯改变。
命该受难我也不管,
趁着这日子还未过完,
一个人孤单地走向南边,
只想追求彭咸的典范。
【赏析】
对本篇诗的著作权问题,现代不少学者曾有怀疑,引起过一些争议;笔者以为,由于所持论据尚欠充分,这些怀疑说服力不足,本诗的著作权仍应归屈原本人。
篇题为“思美人”,美人系指楚君王(怀王或顷襄王)。诗为屈原于江南放逐途中所作,表述的心愿仍为思国、思乡和美政理想一定要实现,希望君主不重蹈历史覆辙,努力振兴楚国。
本诗最大的特点即是“依诗取兴,引类譬喻”(王逸《楚辞章句·离骚解题》),如同《离骚》一样,诗中处处都体现出“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同上)的鲜明特色。
首先,诗题“思美人”即是“灵脩美人以媲于君”的体现;“美人”在诗中毫无疑问是指楚君主,而非一般意义上的美女。(至于是哪位君主——怀王抑或顷襄王,历来有争议。)屈原撰写此诗的目的,就是试图以思女形式,寄托自己对君主的希冀,以求得到君主的信赖而实现理想目标。
诗一开篇即陈述了诗人思女的行为——“揽涕”、“伫眙”,感情真挚而又炽烈。然而由于客观条件的拘牵——无良媒,致使他“志沉菀而莫达”,一再申言也无济于事。不过,诗人并不因此而完全丧失信心,他仍竭尽全力地努力追求:“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直至诗篇之末,诗人明知自己已实在无能为力了,却仍不改“度”——努力的行为不得已作罢,而节操却始终不易。
诗篇在写美人的同时,也写到了香花美草,它们均一一“以配忠贞”:沿江夏行进时,诗人“擥芳茝”、“搴宿莽”、“解萹薄与杂菜”,这里的“芳茝”、“宿莽”、“萹薄”、“杂菜”,均非实指植物,而是用以喻指才能,诗人一路采摘、佩饰它们,乃是为自己为国效力时作准备。遗憾的是美人——君主并不赏识,致使诗人只得发出“吾谁与玩此芳草”的慨叹。这还不够,诗人更以芳草自譬,说芳草与污秽杂糅,作为芳草,终能卓然自现,而决不会为污秽所没;又将芳草比作媒人,“令薜荔以为理”、“因芙蓉而为媒”,欲通过这些媒人而向美人求爱,但又缺乏勇气。毫无疑问,美人、鲜花、香草,在诗篇中都一一成了作者心目中的理想化象征者,它们在表现诗人本身的气质形象及体现诗篇的主旨方面起了极好的烘托作用。
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局限,大胆地将地上与天国、人间与仙境、历史与现实等有机地融合一体,让现实人物、历史人物、神话人物交织一起,从而形成浓烈的浪漫奇特风格,是本篇又一突出的艺术手法。
诗人在求美人未成后,思绪难以自抑,情感受到挫伤,此时,处于现实困境的人物突然想到了神话人物、历史人物——“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这些神话人物与历史人物的闯入,大大丰富了诗章的艺术内涵,拓展了读者的想像思维空间,显示了诗人超常的艺术想像力;正由于此,本诗才更显出想像奇特、神思飞扬的特点,表现出与《九章》其他篇有所不同的风格与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