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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小说:穆师傅 车师傅
来到香山的游客,想必有人会留意到煤厂街中段最大的那株古槐下的一位木雕师傅。
尽管路过时总要和他聊上几句,有时甚至聊上大半天,竟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是玩木头的,干脆谐音称作穆师傅吧。声明:这一称呼绝非随便给个记号,而是为了叙述的方便。
他总是坐在那株古槐下,默默地聚精会神在他的木头上。他的四周,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玩意儿,有山上的老树根,有像水晶的石头,还有一些东西,干脆就是随便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头片,只是有些沧桑的样子。有人问起,他会自豪地回答:“这可都是艺术品!”
喜欢闲来雕刻木头石头的人都有这样的自豪感,不妨称作艺术自觉。穆师傅就是这样一位有着艺术自觉的木雕大师,尽管他的雕刻水平在一些人看来并不艺术。但是,艺术这种玩意儿本身就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花入各眼。同样的一块老木头老树根,你雕成一颗牡丹,我雕成一个饭碗,各自有各自的审美享受。
当然,艺术还是有一个大众普遍认同的基本标准的,你说你雕的比世界著名木雕大师的更艺术,那是你自家的感觉,关键还要看能否打动别人。不过,艺术最大的乐趣,就是创作者自己的满足。只要自己从一刀一笔中获得了快感,旁人怎么说,那是旁人的事儿。看着穆师傅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木雕享受中而浑然不理会眼前石甬道上的车水马龙,谁都不能不说他一位艺术大师。
穆师傅有六十来岁,穿着一身看上去足足穿了十多年的老式绿军装,不但褪色破烂,也不大干净。看到这样一个老者窝在古槐下的角落里悄没声儿地刻木头,眼神儿不好的人也许会误以为他是流浪汉的。京城里这样的流浪汉很多,他们或者靠捡废品过日子,或者干脆靠乞讨度日;他们中间,有的是智障的外来人员,有的是上访老户,也有一些是外地来京北漂的艺术家。
穆师傅不是这样的流浪汉半流浪汉,他是一名老北京、香山老户。他盘踞着的地盘,就是他祖上的家业;那株著名的、已经被政府招安了的老槐树,就是他祖上亲手栽下的;煤场街这条道儿,就有他祖上开辟的一份功劳;他的身后,就是他的老宅。
“看见没,这一溜临街房都是我的,里边还有十四间。”
“那您一年可不少收入房租。”
“临街门面房租出去了,里边的房子不租,亲戚来了还不够住呢。”
“您哪那么多亲戚啊?再说了,亲戚再多,也不能天天来串亲戚啊。”
“您不知道,我媳妇儿家弟兄姊妹多,十几个。他们时不时地从门头沟、石景山来看他们的姐姐、姑姑,来看我。亲戚来了,得有个地方住吧?我这房都给亲戚留着呢。”
“那您可亏大发了。”
“亏点钱没啥。钱算什么啊?人情才是金贵的。”
仅仅和穆师傅这么一聊就知道,他是一位重情义的人。这样的人,心肠软,老怕人家吃亏,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往往觉得自己遇到的人都是像自己一样心慈手软的人,都是亲戚。
本来就喜欢根雕木雕奇石什么的,看到穆师傅摊子上摆放的取自西山的奇珍异宝,我对木头和石头的感情很快再次被点燃了。我尤其对几块硬木产生了浓厚兴趣,它们那种近似檀木的深红色、比檀木还要坚硬的木质、截面上的美丽木纹,让我爱不释手。
“什么木头,这么喜人?”
“这是麻梨疙瘩,山上到处都是。”
我怀着渴望请教穆师傅,麻梨长什么样儿,穆师傅耐心给我描述。描述了半天,我还是不大明白,穆师傅干脆说:“你不就在塔后身路边姓李的那家住吗?我和他家还有亲戚呢。哪天我喊你,咱俩一块儿上山,我指给你看。”
“好嘞,你在路边冲上面一喊,我就知道是您,就下来,咱俩一块上山。”
不过,因为上班起早贪黑,我俩的约定终未实现。
不久,我在山上拣了一棵干枯的麻梨疙瘩,告诉了穆师傅,我们一起谈论麻梨疙瘩艺术,他说:“西山的麻梨疙瘩越来越少了,大的都被外地来的人专门挖走了。麻梨老木头疙瘩,在潘家园几百块钱一斤呢。”
真没想到,这疙疙瘩瘩的玩意儿还这么值钱。不过,与檀木、鸡翅木等名贵硬木相比,麻梨疙瘩只能算作平民中的高档硬木,入不了大玩家的法眼,大多只是作为平民百姓嘴上的的烟斗。
我向穆师傅请教,西山哪个角落的麻梨疙瘩最多最大。正要说话,他犹豫一下,话锋一转,说:“这是国家保护植物,不能随便挖的。一棵长了几十年的麻梨,一袋烟的功夫就被刨掉了,多可惜啊!”
穆师傅的态度有点蹊跷,因为他自己就经常上山刨麻梨疙瘩,并靠着雕刻木头挣点零花钱。但他拒绝面授机宜,恐怕还与另外一种情绪有关,那就是心底朴素的、对他生养之地的一草一木的保护意识。此后,我就西山的麻梨、白檀、六道木、香柏根等适合根雕的东西询问另外一些香山老户,他们几乎都表现出一种本能的警惕。也许,在他们的心底,潜藏着一种对外来者破坏他们生息之地的本能反感和防卫心理。
认识的另外一位香山老户儿,是香山公园北门停车场一位管理员。
以前,每天都要步行或骑摩托路过这片停车场,也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位管理员。他是典型的北方男人形象、北京老派男性老户儿形象,高大的身材,可谓膀大腰圆,透出一种看上去并不友善的神气。尤其他那一年四季不变的北京光头发式,再加上油亮黝黑的面孔,还有京派高音大嗓门儿,这位仁兄的相貌,让陌生人看来,简直有点凶了,活脱脱一个武打电影里的典型反派角色。
对,他的确很像著名的武打反派光头丑角计春华,只不过比计先生阴毒的眼睛要漂亮多了,这个昂蔽北方黑大汉生着一双女人般的双眼皮大眼睛。尽管如此,外来司机、外地游客看到他恶狠狠的光头,联想到全国各地当然也包括北京在内的风景区停车场管理人员的鬼祟,联想到地头蛇形象,恐怕很多人会心生恐惧的。
说实话,起初看到他,尤其当我骑着摩托车穿过他的停车场,他那种恶狠狠地盯着我行注目礼的地头蛇眼神儿颇不友善。每次不得不穿过他的停车场,我都要陪着小心,时刻担心这位地头龙一样的地头蛇会发威。
有一次,我喝多了酒,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从山上冲下来。走到停车场门口,对面来了一辆轿车,为了躲车,摩托车拐弯太陡,一下子摔倒在光滑的石甬道。
我被摔晕了,躺在地上起不来。
正在一边坐着的光头“地头蛇”管理员和他的同事见状,急忙跑过来。光头管理员一边用手拉我,一边用他那高音大嗓门问道:“没事儿吧?这里又是拐弯儿又是下坡,石甬道也滑溜溜的,可要小心啊!”
在他的帮助下,我艰难地爬起身,一边苦笑着,一边揉着钻心疼痛的膝部和腕部。
光头师傅说:“那边有椅子,坐下歇会儿吧,别乱动,小心关节错位。”然后,他又帮我把摩托车扶起来,推到我身边,扎稳。
我闻到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吃力地弯腰查看我的宝马良驹。光头师傅蹲下身,四下看看,说:“没事儿,是油箱口漏出来的油。就是油箱摔破了也没什么,人没事儿就成。”
我打开摩托车座椅看了看,的确只是油箱口漏出来一点儿汽油。在椅子上坐了会儿,感觉好多了,对光头师傅和他的同事道谢:“两位老兄,太感谢你们了。”
光头师傅说:“客气啥,人没事儿就成。”
那次以后,我和这位光头停车场管理员师傅不摔不相识,成为见面打招呼的熟人。每次碰面,看到我对他充满尊重的样子,约莫小五十的黑脸光头大汉香山老户儿竟然有点不好意思的神色,他总会急急忙忙地回答我的问候,热情地向我挥手致意,然后,不好意思地扭过脸。每当这时,我总能隔着他的橙色马甲看到,隔着他那副威猛的身板看到,隔着他那张油亮的黑脸看到,他胸腔内那一颗热情、厚道、温柔的心,一颗热情、厚道、温柔的北方大汉北京爷们儿的心。
遗憾的是,此后无数次与这位光头仁兄见面打招呼,但直到我离开香山,竟然从未问过他的高姓。也许因为他是一名停车场管理员,所以,想起他,我总是下意识地使用“车师傅”这个称谓。正像前面对穆师傅的称谓一样,称呼这位热心厚道的停车场管理员仁兄为车师傅,也不是随便给个姓氏,只是有那样的一种印象而已。
从光头车师傅那里开始,我原本对各地停车场管理员的偏见,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这些年来,在大江南北往来穿梭,对于地域性格特征有了越来越清晰的看法。市井流言说,北方人粗鲁,南方人温柔。如此云云,不过浮浅的偏见,贻笑大方。现代时尚早已将人全球化为同一个模子。
不过,在一些比较守旧的人们那里,还是多少可以发现一点地域性格的蛛丝马迹的。比如北京土著男爷们儿,一般身材魁梧威猛,说话京腔高声大嗓门。这种表面印象让外来者感觉北京爷们比较粗鲁,比较有皇城居民的优越感。事实上,许多北京男爷们尽管肥壮、脸黑、嗓门大,不少人却古道热肠,助人为乐。在他们长期养成的京城优越感中,也藏着一颗颗不骄不躁、诚恳厚道、热情爽直的心,且喜欢仗义执言,爱抱打不平,爱管闲事儿。这才是爷们。那些面相精明能说会道实则包藏小九九的东南西北的男人,才是一肚子坏水不够爷们的货色。
曾经听到一位北京爷们儿高音大嗓门地嚷嚷:“在北京做坏事儿的,都是外地人。你看看那些拆房子的房地产大亨,把河水污染得臭不可闻的工厂主,坑蒙拐骗的老板店主,全是外地来北京捞世界挖金矿的江洋大盗江湖骗子。这样厚脸皮的事儿,北京人做不来。”
这样的话当然很片面,但也符合部分事实。在北京那些豪华的小区、别墅区里边,住着多少外地来的全身而退的贪官污吏、江湖骗子呢?他们在北京做了坏事儿,人们往往认为这些在北京有家有业、道貌岸然的成功人士都是北京人。他们的确是名正言顺的北京人,但同时,他们也是玷污了正宗北京土著传统的现代北京人中的害群之马。
不过,大都市就是这样,它们其实不是淳朴的当地土著的天下,它们总是来自东西南北的冒险家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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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路是从北京德胜门到昌平朝凤庵的一路公交汽车,它实在有资格被称为“平民快车”。足有三四十公里的路程,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大部分路段走京藏高速,全程不过个把小时。搁外地,这样的一班车单程至少要十块钱。345路沾了京城的光,过去,全程一块钱,刷卡更便宜,四毛——别不相信,真的只要四毛,半拉鸡蛋都买不到的四毛钱。后来,北京公共交通全面涨价,车费翻了几番,估计刷卡也不过两三块钱。
345路的平民风格更表现在它跑的路线上: 清河、小营、 西三旗、二拨子、朱辛庄、史各庄、定福皇庄、沙河、满井、小寨、 西沙屯、白浮、水屯、朝凤庵。看到这一串熟悉的地名,想必不少北漂们心中会油然升起一阵阵的亲切,当然,肯定也伴随着种种辛酸的回忆。这些具有鲜明北方特色甚至京城特色的美丽地名,过去作为京郊田园乡村,也许的确美丽,不过,对于大多数曾经在上述地方生活过的北漂们,这些名称各异的地方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出租屋。即便听上去带些皇家气派的“定福皇庄”,其实也只是一片蘑菇堆儿般的租住村,而且还不是可以食用的蘑菇,比如平菇了、香菇了,它们更像坟地背阴处那些一见阳光就糜烂的毒蘑菇;至于沙河——那个如今已经旧貌换新颜的北漂们都知道的租住村落,更像垃圾堆上密密麻麻一大片朝生暮死、行将腐败的鬼笔尖菌类。沙河盛产什么,大伙儿心知肚明,只是不好意思说,租住在那里,身上天天像生着一层癞痢疥疮。
沙河究竟盛产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大早,345路跑到了沙河,“呼啦”涌上一大堆人,大多是青年男女,从他们手里拿着的和嘴上吃着的就不难看出,他们是到城里打工的外来务工人员——沙河租住屋里的居民。这下子,本来就面对面背对背的车厢里,更分不清是面对面背对背还是面贴背背贴面,分不清是男面贴女面女背贴男背还是女面贴男背男面贴女背。好在,正是初秋,车厢里温度不高;再一个,出租屋里钻出来的乘客们早已习惯了拥挤,男男女女挤在一起,倒是多少感到一丝踏实,因此,车厢里还算安静。
唉,满当当一车厢青年男男女女面贴面背贴背或者面贴背背贴面地缠在一起却还安安静静,是否会让某些小心思的人产生某种不够阳光的想象呢?
谁咋想是他自家的事儿!
345路载着一车厢男女乘客,在大清早的高速公路上赶点儿狂奔……
“阿嚏!”
秋季凉爽倒是凉爽,可天干气燥,感冒的比较多,而且容易发生传染性病毒性流行感冒。“阿嚏”声源周围的男女乘客急忙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和嘴巴,以防飞沫钻进自己的呼吸道。不过,大伙儿也只是掩口遮鼻,没几个人朝声源处张望——挤着的乘客谁有闲心思打量一个喷嚏是从谁的鼻孔里喷出来的啊!
“先生,您咋回事嘛,就不能用手掩住鼻口?您看,您的喷嚏沫沫喷了我一头一脸。”
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声有点生气但还是有分寸地轻轻抱怨。声音没有鲜明特色,所以,即便周围的乘客也懒得看他一眼。
“嗬,打喷嚏放屁,天经地义!对啦,打喷嚏和放屁还不一样,放屁多少还能忍住,还能防备一下;打喷嚏,你能忍住,你能防备住啊?”
一个东北口音的男声高音大嗓门。不知道是他的声音过于夸张,还是他的话多少带点臭烘烘的机智,车厢里不少乘客勾头向他望去。远处的当然只能看到身边的人头,看不到说话的人啥德性,一旁挤着的男女乘客看得清楚,说话的是一个胖壮的年轻大汉。他一只手揪着靠窗的横梁,身体向车窗方向斜倾着,眼神儿不好的乘客,倒好像看到他是在趴伏着。他身下的单人座椅上,坐着一名戴眼镜的清瘦小伙儿。他清瘦的身子被东北壮汉庞大的身躯遮盖着,显得更加瘦弱,也显得更加斯文。
清瘦小伙儿抬头看看东北壮汉,他应该比其它乘客看得更清晰,东北壮汉不但身躯肥壮,脸盘也肥壮;脸盘肥壮也就算了,偏偏他的两只眼睛又比较小,像鼹鼠的一双小眼睛;眼睛小也就小了,有些人,眼睛小,聚光,这东北爷们儿的一双眼睛不但小,有些浮肿的肉眼泡偏偏还眯缝着;肉眼泡的小眼睛眯缝也就眯缝了,他偏偏还要死死地盯着身下压俯着的清瘦小伙儿。
清瘦小伙儿只看了一下东北壮汉眯缝着的肉眼泡,便迅速把目光移开。他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自己的目光缩回来,那样不太没面子了?他绵羊一样的目光转到了东北壮汉身边的两名年轻女子身上。她俩是和东北壮汉一起上来的。刚上车那会儿,仨人还一起嘻嘻哈哈地骂车上太挤,挤得人心惶惶的,老是想办坏事儿。说挤得老想办坏事的,倒不是东北壮汉,是那两位妙龄女士。当时,清瘦小伙儿就瞄了两位女士一眼,两位女士一起直勾勾地盯着他,羞得小伙儿赶快把目光撤了回来。这会儿,小伙儿看到,两位年轻女士听到胖壮男伴关于放屁和打喷嚏的幽默,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笑得挺开心,笑出了声。其中一个,还悄悄地拧了男伴大腿一下。东北壮汉皮糙肉厚,但大腿部位的肌肉比较敏感,他兴奋地“哎哟”一声,肉眼泡鼹鼠小眼睛得意地看看两个女伴,鼻子里舒畅地、长长地“哼”了一声。
清瘦小伙儿尽管看上去有点儿羞涩,但他仅仅瞄了瞄两个女子就应该能够判断出,她俩是沙河盛产的那种人士——路边店职业女性。
有人也许会不屑:人家身上脸上或者哪个特殊部位写着职业类别呀,你一眼两眼就能瞅出来?太以貌取人了吧?太职业或人格歧视了吧?
当然没写,写着的地方在这种场合你也看不见。不过,这年头,谁是干啥的,尤其从事某种特殊职业的女性,比如坐机关的,还是路边店的,大伙儿似乎都能一鼻子两眼就推算出来,不但嗅觉灵敏目光贼亮的男性有这个本事,就连女性尤其中年女性都能闭着眼睛仅靠鼻子嗅出来。
其实,大伙儿知道两位女士的职业,还不仅仅是靠眼睛和鼻子,还靠耳朵。刚上车,三人骂过车上挤得老想让人办坏事儿,接着,东北壮汉嬉皮笑脸地对两位女士说:“大红二红,今天你俩把活儿做好了,把那个退休老头儿伺候好了,老板回来肯定赏你俩一人一个大红包。那老头儿,钱贼多,咱们的老客户了。你俩刚来,第一次出台,可要好好表现哦!”
听到这些行话你还弄不清三位从事的啥职业,你就太嫩了。
清瘦小伙儿能否耳闻目睹出来三人的职业,还真不好说。听到东北壮汉的咋呼,看到两位女士脸上一层戏妆一样的白粉,小伙儿没言语,他低下头,不声不响地从放在双腿上的挎包里掏出一叠纸巾,展开,小心地擦拭着自己黑亮整洁的头发、白净的脸蛋儿。东北壮汉站着的位置和小伙儿坐着的位置,保证了喷嚏沫沫一粒不落地全部喷在他头山脸上和身上。小伙儿默默地擦了半天,把纸巾重新叠成一块儿,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方便袋,把用过的纸巾团儿装进方便袋;打开挎包,把方便袋放进去。接着,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干干净净的眼镜布,是那种上边有细碎的淡色花纹的眼镜布;然后,摘下无框眼镜,对着两只镜片分别吹了口气,轻轻地轮番擦拭着……
这会儿工夫,345路应该在京藏高速上飞奔了足有四五公里了。清瘦小伙儿没吱一声。他不用抬头就应该能够感觉到,喷了他一头一脸的东北壮汉正在他头顶俯视着他。他认真地擦拭过眼镜,慢慢戴在自己脸上;方方正正地叠好眼镜布,打开挎包,把眼镜布轻轻放进去。
345路继续狂奔……
清瘦小伙儿把挎包盖子盖好,用白净的小手轻轻地拍一拍,目光正视前方。他的前面只有一排座椅,更前边站满了男女乘客,小伙儿除了看到男女的胸部和背部,其它的肯定什么也看不到。他把脸扭向车窗,嘴里情不自禁地轻轻叹出口气:“唉,郁闷!”
“KAO!你郁闷啥呀?打你身上个喷嚏,你就郁闷了一路啊?要是吐你头上脸上一口痰,你还不得跳车死了呀?”
东北壮汉不是天生缺心眼,就是上车前和谁吵架了,架还没吵完,公交车就来了,为了赶路,他顾不得继续吵架,憋着一肚子气上了车;憋着气,特别是窝囊气,的确容易刺激出喷嚏的。正巧,喷嚏打在了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受气包身上,一不做二不休,把还没撒尽的气趁机撒完得了。
清瘦小伙儿即便是个斯文得有些女人气的人,他毕竟也是个青年,也是个男人。他“腾”地扭过脸,一下子就把头梗起来,两只双眼皮大眼睛透过亮晶晶的眼镜片,定定地注视着东北大汉。站在他座椅右前侧的一名小美女看着他,小手抽上来,麻利地捂住了自家的小嘴儿。
东北壮汉那双肉眼泡小眼睛并没被清瘦小伙儿的双眼皮大眼睛吓唬住。也是的,一只小绵羊的双眼即便放射出怒火,在大灰狼或者东北虎看来也不过是小孩子撒娇。他的肉眼泡小眼睛猛地张开,尽管看上去也还只是鼹鼠小眼儿,只不过是一只发火的鼹鼠小眼儿,但是,小美女的目光从清瘦小伙儿脸上挪到他脸上,还是轻轻哆嗦了一下子。
“你看个棒槌呀看?没见过东北大老爷们儿呀?你要再看,我把你一对眼珠子抠出来!你信不信?!”
周围的乘客群中发出一丝“嗡”声,很轻微,很快就听不见了。
东北壮汉一边说着,一边把抓着横梁的一只手垂下来,在清瘦小伙儿头顶舞动着,他粗糙肮脏的手掌和短粗肮脏的胳膊差不多就要抚弄到小伙儿整洁的头发上了。他的手舞动了一阵子,正好车速慢下来,他的身体向前趔趄了一下,这才又把那只熊掌一样的大手抓在了横梁上。然后,得意地笑了笑,看看两名女伴。
两名女伴显然听见了那种轻微的“嗡”声,她俩不约而同地向身后看了看。这次,她俩没笑。刚才拧了东北壮汉的女伴也没再嬉笑着拧他掐他。她只是轻轻地捅了男伴身体一下;男伴看看她的眼睛,稍稍楞了一下。三个男女都没说话。
小绵羊的双眼定定地注视了东北虎或者大灰狼的双眼不过几秒钟,好看的眼帘很快就垂了下来。他有些羞怯地看了看右前侧那名小美女,白净的脸蛋儿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低下头,轻轻打开精致的挎包,慢慢地、似乎有点吃力地掏出另一叠纸巾,轻轻地在脸蛋儿上拭着。他一点一点地拭着;拭过一遍,又拭了第二遍;他把有点湿润的纸巾叠好,轻轻打开挎包,掏出刚才那个小方便袋,把纸巾装进去。
他不声不响地抚平挎包盖子,用白净的小手轻轻拍了拍;继而,竭力向下坐了坐身体;然后,目视前方。
站在他周围的男女乘客可以看出来,小伙子细微的头部和身体动作表明,他几次想抬起头,但他终究没有抬头。他目视前方,两只开始疲惫的眼睛有点儿茫然地望着前边的男女脊背和胸部。右前侧的小美女从手机上抬起头,看了看小伙儿;小伙儿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碰触一下,小美女急忙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喷了我一头一脸,还这么凶。不可思议!不可理喻!”清瘦小伙儿的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脸上带着一缕自我解嘲的苦笑,轻轻摇了摇脑袋。
“你他妈有完没完?我刚不是说了,打喷嚏比放屁还难忍,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刚才我不是给你说了‘对不起’了!?”
“你啥时候给我说‘对不起’了?!满车的乘客可都听着呢,你啥时候给我说‘对不起’了?你打喷嚏忍不住,我也没说什么呀!我自己的嘴巴,唠叨一句都不行?你还讲理不讲理?你多厉害的江湖好汉啊?都啥时代了,谁还像你这样啊?”
清瘦小伙一边说着,一边求救似地环视周围乘客,然后,“腾”地站了起来。他的脑袋猛地碰到了横在他头顶的东北壮汉短粗肮脏的胳膊上,他扭过身体,和东北壮汉面对面,两只双眼皮大眼睛不顾一切地盯视着两只肉眼泡小眼睛。
东北壮汉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下肥壮的身体。他身后挤满了乘客的身体丛林,因此,他的动作几乎没有表现出来。他身后一名和他差不多体积的青年似乎用屁股回顶了他一下。他回头看了看,那名小伙子在人丛中低头看着手机,并未回头。他的两名女伴看看男伴身后的庞大青年,扯了一下男伴的衣襟。
东北壮汉很快镇定下来,他刚才的愣怔只是一种本能反应,他满身长进了骨肉的横劲迅速发作。他不慌不忙、声音低沉缓慢却一字一顿地说:“你叫什么叫?你再叫,老子把你的嘴巴打肿,真的打肿!你信不信?”
人群里又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声骚动,这次事件比较长,分贝也比较高。另一个女伴又扯了他一下。
清瘦小伙儿没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视着东北壮汉那一双肉眼泡小眼睛。
“你看什么看?你再看,我真的把你的眼镜打碎,我真的把你的两只眼珠子抠出来!你信不信?”
中年女乘务员及时出面劝架:“得了得了,都是坐车赶点儿上班的,大伙儿挤着都难受,都有气,都是年轻人,都消消气儿吧!和谐车厢,你我共建,不要动不动就吵架打架,挤车还嫌不够累呀?”
清瘦小伙儿把目光从东北壮汉脸上移开,看看右前侧的小美女,看看周围的男女乘客。他“唿”地坐下,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我打110!”
“打什么110啊!车在高速上,110 到哪儿找咱们?得,快消消气儿,马上就到德胜门了,抓紧赶点儿上班吧!”女乘务员又和稀泥。
“切!”一边一个年轻男性乘客嘴里发出一种屁一样的声响,“打110?110来了,大伙儿都得迟到!有意思吗?”
清瘦小伙儿抬头看看他,他两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回敬着清瘦小伙儿。
清瘦小伙儿在手机上拨弄了几下,顿了顿,想了想,又把手机装进了挎包。他用力咽下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双眼皮眼帘看上去有点像个女孩子。
“你打110呀?有种,你打呀?怎么不打了?”
东北壮汉依旧低沉地、缓慢地说着。小伙儿睁开双眼,抬头看了他一下;很快,他又低下头,闭上了双眼。
东北大汉用一只粗壮的小腿撞了撞小伙儿弯曲着的大腿,还是那副口气:“你再看我,我告诉你,我真的把你的一对眼珠子抠出来!都是年轻人,咋跟个老娘们儿一样婆婆妈妈的?有种,就打一架,没种,就老实呆着!”
小伙儿不声不响,轻轻拍了拍被东北壮汉撞了一下的大腿。他没有抬头,闭着双眼,坐在座位上,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
东北壮汉又一次得意地看看两名女伴,脸上布满一层猥琐的嬉笑。刚才拧他的那名女伴把脸扭到一边。
345路继续飞奔。车厢里死寂一片,车辆的隆隆声像刮风……
进城了。
清瘦小伙儿的手机突然清脆地响起来。他睁开双眼,眼皮上竟然带着一种睡意朦胧。他麻利地掏出手机,脸上挂着微笑接电话:“您好!是我,我已经到了马甸桥,这就要下车了。对不起啊,第一次面试就迟到了,请您原谅,请多关照!”
小伙儿的声音在车厢里显得很宁静,很清晰,就像是在一间静静的教室里给一群安静的女生讲课。
“马甸桥到了,有到马甸桥下车的乘客,请做好下车准备。下车时请不要拥挤;下车后,请不要横穿马路,请通过地下通道和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公交车的电子语音广播了一遍,清脆悦耳的女声;
“马甸儿桥到了,有到马甸儿桥下车的乘客,请做好下车准备。下车时请不要拥挤;下车后,请不要横穿马路,请通过地下通道和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中年女乘务员有点沙哑的声音又人工播报了一遍。
马甸桥是345路进城方向倒数第二站,不少乘客在马甸桥下车,车厢里一阵骚动。
东北壮汉没动弹,看样子他是到终点站德胜门下车。他的两只粗壮的手一只抓着横梁,一只抓着把手,两只短粗的胳膊一上一下,几乎是圈在清瘦小伙儿头顶。
清瘦小伙儿站起身,理了理黑色的西服。他看了看东北壮汉,迟疑了一下,侧着身体,从壮汉胳膊下钻过去;然后,侧着身体,从他身边转出来。
东北壮汉一动不动,他的肉眼泡小眼睛一直尾随着清瘦小伙儿;小伙儿走过去,肉眼泡小眼睛眨巴了几下;
小伙儿还是不看他,随着下车的人流向车后门走去。
东北壮汉的两名女伴迟疑了片刻,两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几乎一起向车前门走去。
清瘦小伙儿刚走到车门口,他听到身后一声低沉却清晰的女音:“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俩!我俩在这儿下车,你自己到德胜门下吧!”
清瘦小伙儿没有回头。他轻快地走下公交,站在宽阔的马路上,长长地、舒心地出了口气;然后,向地下通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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