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描写塔的小说(2)
四
斯坦因终于取得了九千多个经卷,五百多幅绘画,打包装箱就整整花了七天时间。最后打成了二十九个大木箱,原先带来的那些骆驼和马匹不够用了,又雇来了五辆大车,每辆都栓上三匹马来拉。
那是一个黄昏,车队启动了,王圆箓站在路边,恭敬相送。斯坦因“购买”这二十九个大木箱移世文物,所支付给王圆篆的全部价钱,我一直不忍心写出来,此刻却不能不说一说了。那就是,折合成了银子的一百三十英镑!但是,这点钱,对王圆篆来说,毕竟比他平时到荒村野郊去化缘的所得,多得多了。因此,他反而认为这位“斯大人”是“布施者”。
斯坦因向他招过手,抬起头来看看天色。
一位年轻诗人写道,斯坦因看到的,是凄艳的晚霞。那里,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在流血。
我又想到了另一位年轻诗人的诗,他叫李晓桦,是写给下令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勋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在
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战阵
决胜负于城下
对于斯坦因这些的学者,这些诗句也许太硬。但是,除了这种办法,还有什么方式能阻拦他们呢?
我可以不带剑,甚至也不骑马,只是伸出双手做出阻拦的动作,站在沙漠中间,站在他们车队的正对面。
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的,一定是蒋孝琬。我扭头不理他,只是直视着斯坦因,要与他辩论。
我要告诉他,把世间文物统统拔离原生的土地,运到地球的另一端收藏展览,是文物和土地的双向失落、两败俱伤。我还要告诉他,借口别人管不好家产而占为己有,是一种与军事掠夺没有什么区别的文化掠夺……
我相信,也会有一种可能,尽管机率微乎其微,我的激|情和逻辑终于压倒了斯坦因,于是车队果真被我拦了下来。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当然应该送缴京城。但当时,藏经洞文物不是也有一批送京的吗?其情景是,没有木箱,只用席子捆扎,沿途官员缙绅伸手进去就取走一把,有些官员还把大车赶进自己的院子里细挑精选,择优盗取,怕到京后点数不符,便把长卷撕成几个短卷来凑数搪塞。
当然,更大的麻烦是,那时的中国处处军阀混战,北京更是乱成一团。在兵丁和难民的洪流中,谁也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明天将会插上哪家的军旗。几辆装载古代经卷的车,怎么才能通过?怎样才能到达?
那么,不如叫住斯坦因,还是让他拉到伦敦的博物馆里去吧。但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我知道斯坦因看出了我的难处,一次次回头看我。
我假装没有看见,只用眼角默送他和蒋孝琬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在黛褐色的山丘后面。然后,我再回过身来。
长长一排车队,全都停在苍茫夜色里,由我掌管。但是,明天该去何方?
这里也难,那里也难,我左思右想,最后只能跪倒在沙漠里,大哭一场。
哭声,像一匹受伤的狼在黑夜里嚎叫。
五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八十二岁的斯坦因在阿富汗的喀布尔去世。
这是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日子。中国,又一次在生死关头被他人认知,也被自己认知。
第二天,也就是斯坦因去世的那一天,伦敦举行“中国日”活动。博物馆里的敦煌文物,又一次引起热烈关注。
在斯坦因去世的同一天,中国历史学会在重庆成立。
我知道处于弥留之际的斯坦因不可能听到这两个消息。
有一件小事让我略感奇怪,那就是斯坦因的墓碑铭文:
马克·奥里尔·斯坦因
印度考古调查局成员
学者,探险家兼作家
通过极为困难的印度、中国新疆、波斯、伊拉克之行,扩展了知识领域
他平生带给西方世界最大的轰动是敦煌藏经洞,为什么在墓碑铭文里故意回避了,只提“中国新疆”?敦煌并不在新疆,而是在甘肃。
我约略知道此间原因。那就是,他在莫高窟的所作所为,已经受到文明世界越来越严厉的谴责。
阿富汗的喀布尔,是斯坦因非常陌生的地方。整整四十年一直想进去而未被允许,刚被允许进入,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就离开了人世。
他被安葬在喀布尔郊区的一个外国____公墓里,但他的灵魂又怎么能安定下来?直到今天,这里还备受着贫困、战乱和宗教极端主义的包围。而且,蔓延四周的宗教极端主义,正好与他信奉的宗教完全对立。小小的墓园,是那样孤独、荒凉和脆弱。
我想,他的灵魂最渴望的,是找一个黄昏,一个与他赶着车队离开时一样的黄昏,再潜回敦煌去看看。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黄昏,那么,他见了那座道士塔,会与王圆箓说什么呢?
我想,王圆箓不会向他抱怨什么,却会在他面前稍稍显得有点趾高气扬。因为道士塔前,天天游人如潮,虽然谁也没有投来过尊重的目光;而斯坦因的墓地前,永远阒寂无人。
至于另一个男人,那个蒋孝琬的坟墓在哪里,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有知道的朋友,能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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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般情况下,老年岁月总是比较悠闲,总是能够没有功利而重新面对自然,总是漫步在回忆的原野,而这一切,都是诗和文学的特质所在。老年人可能不会写诗或已经不再写诗,但他们却以诗的方式生存着。看街市忙碌,看后辈来去,看庭花凋零,看春草又绿,而思绪则时断时续,时喜时悲,时真时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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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看到,被最美丽月光笼罩着的总是荒芜的山谷。我看到,被最密集的“朋友”簇拥着的总友情的孤儿。我看到,最怨纷的苍老叹息总是针对早年的好友。我看到,最坚固的结盟大多是由于利益。我看到。最坚决的分离大多是由于情感。我看到,最容易和解的是百年血战。我看到,最不能消解的是半句龃龉。我看到,最低俗的友情被滔滔酒水浸泡着越泡越大。我看到,最典雅的友情被无知的彩笔描画着越描越淡。我看到,最早到临终床前的总是小人。我看到,最后被告知噩耗的总是挚友。
5) 年龄本不该被太多利用的,因为它带有天然的不公平性和无法辩驳性,但一旦真被利用了,出现了霉气十足的年龄霸权,那也不要怕,不知什么地方银发一闪,冷不丁地出现一个能够降伏它们的高神。烟尘散去,只剩下这位高神的笑容隐约在天际,而此时天下,早已月白风清。一双即将握别世界的手,向我指点了一种诗化的神圣。
6) 一个横贯终生的品德基本上都是在青年时代形成的,可惜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时代,青年人受到的正面的鼓动永远是为成功而搏斗,而一般所谓的成功总是打有排他性自私性的印记。结果,脸颊上还没有皱纹的他们,却在品德上挖下了一个个看不见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