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
朱自清是我国二十世纪前期著名的语文教育家。他先后在中学和大学从事国文和其他文学课程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以自己切实的语文教学实践及其理论研究,为创立我国现代语文教育体系做出了巨大贡献。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朱自清散文,希望大家喜欢。
朱自清散文一: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
夏丏尊先生是一位理想家。他有高远的理想,可并不是空想,他少年时倾向无政府主义,一度想和几个朋友组织新村,自耕自食,但是没有实现。他办教育,也是理想主义的。
最足以表现他的是浙江上虞白马湖的春晖中学,那时校长是已故的经子渊先生(亨颐)。但是他似乎将学校的事全交给了夏先生。是夏先生约集了一班气味相投的教师,招来了许多外地和本地的学生,创立了这个中学。他给学生一个有诗有画的学术环境,让他们按着个性自由发展。学校成立了两年,我也去教书,刚一到就感到一种平静亲和的氛围气,是别的学校没有的。我读了他们的校刊,觉得特别亲切有味,也跟别的校刊大不同。我教着书,看出学生对文学和艺术的欣赏力和表现力都比别的同级的学校高得多。
但是理想主义的夏先生终于碰着实际的壁了。他跟他的多年的老朋友校长经先生意见越来越差异,跟他的至亲在学校任主要职务的意见也不投合;他一面在私人关系上还保持着对他们的友谊和亲谊;一面在学校政策上却坚执着他的主张,他的理论,不妥协,不让步。他不用强力,只是不合作;终于他和一些朋友都离开了春晖中学。朋友中匡互生等几位先生便到上海创办立达学园;可是夏先生对办学校从此灰心了。但他对教育事业并不灰心,这是他安身立命之处;于是又和一些朋友创办开明书店,创办《中学生杂志》,写作他所专长的国文科的指导书籍。
《中学生杂志》和他的书的影响,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是始终献身于教育,献身于教育的理想的人。
夏先生是以宗教的精神来献身于教育的。他跟李叔同先生是多年好友。他原是学工的,他对于文学和艺术的兴趣,也许多少受了李先生的影响。他跟李先生有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同事,校长就是经子渊先生。李先生和他都在实践感化教育,的确收了效果;我从受过他们的教的人可以亲切的看出。后来李先生出了家,就是弘一师。夏先生和我说过,那时他也认真的考虑过出家。他虽然到底没有出家,可是受弘一师的感动极大,他简直信仰弘一师。
自然他对佛教也有了信仰,但不在仪式上。他是热情的人,他读《爱的教育》,曾经流了好多泪。他翻译这本书,是抱着佛教徒了愿的精神在动笔的,从这件事上可以见出他将教育和宗教打成一片。这也正是他的从事教育事业的态度。他爱朋友,爱青年,他关心他们的一切。在春晖中学时,学生给他一个绰号叫做"批评家",同事也常和他开玩笑,说他有"支配欲"。其实他只是太关心别人了,忍不住参加一些意见罢了。他的态度永远是亲切的,他的说话也永远是亲切的。
夏先生才真是一位诲人不倦的教育家。
1946年7月5日作。
朱自清散文二:论且顾眼前
俗语说,"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这句话大概有了年代,我们可以说是人们向来如此。这一回抗战,火烧到了每人的眉毛,"且顾眼前"竟成了一般的守则,一时的风气,却是向来少有的。但是抗战时期大家还有个共同的"胜利"的远景,起初虽然朦胧,后来却越来越清楚。这告诉我们,大家且顾眼前也不妨,不久就会来个长久之计的。但是惨胜了,战祸起在自己家里,动乱比抗战时期更甚,并且好像没个完似的。没有了共同的远景;有些人简直没有远景,有些人有远景,却只是片段的,全景是在一片朦胧之中。可是火烧得更大了,更快了,能够且顾眼前就是好的,顾得一天是一天,谁还想到什么长久之计!可是这种局面能以长久的拖下去吗?我们是该警觉的。
且顾眼前,情形差别很大。第一类是只顾享乐的人,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人在抗战中大概是些发国难财的人,在胜利后大概是些发接收财或胜利财的人。他们巧取豪夺得到财富,得来的快,花去的也就快。这些人虽然原来未必都是贫儿,暴富却是事实。时势老在动荡,物价老在上涨,傥来的财富若是不去运用或花消,转眼就会两手空空儿的!所谓运用,大概又趋向投机一路;这条路是动荡的,担风险的。在动荡中要把握现在,自己不吃亏,就只有享乐了。享乐无非是吃喝嫖赌,加上穿好衣服,住好房子。传统的享乐方式不够阔的,加上些买办文化,洋味儿越多越好,反正有的是钱。这中间自然有不少人享乐一番之后,依旧还我贫儿面目,再吃苦头。但是也有少数豪门,凭借特殊的权位,浑水里摸鱼,越来越富,越花越有。财富集中在他们手里,享乐也集中在他们手里。于是富的富到三十三天之上,贫的贫到十八层地狱之下。现在的穷富悬殊是史无前例的;现在的享用娱乐也是史无前例的。但是大多数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人能以眼睁睁白供养着这班骄奢淫逸的人尽情的自在的享乐吗?有朝一日——唉,让他们且顾眼前罢!
第二类是苟安旦夕的人。这些人未尝不想工作,未尝不想做些事业,可是物质环境如此艰难,社会又如此不安定,谁都贪图近便,贪图速成,他们也就见风使舵,凡事一混了之。
"混事"本是一句老话,也可以说是固有文化;不过向来多半带着自谦的意味,并不以为"混"是好事,可以了此一生。但是目下这个"混"似乎成为原则了。困难太多,办不了,办不通,只好马马虎虎,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不能拖就来个偷工减料,只要门面敷衍得过就成,管它好坏,管它久长不久长,不好不要紧,只要自己不吃亏!从前似乎只有年纪老资格老的人这么混。现在却连许多青年人也一道同风起来。这种不择手段,只顾眼前,已成风气。谁也说不准明天的事儿,只要今天过去就得了,何必认真!认真又有什么用!只有一些书呆子和准书呆子还在他们自己的岗位上死气白赖的规规矩矩的工作。但是战讯接着战讯,越来越艰难,越来越不安定,混的人越来越多,靠这一些书呆子和准书呆子能够撑得住吗?大家老是这么混着混着,有朝一日垮台完事。蝼蚁尚且贪生,且顾眼前,苟且偷生,这心情是可以了解的;然而能有多长久呢?只顾眼前的人是不想到这个的。
第三类是穷困无告的人。这些人在饥饿线上挣扎着,他们只能顾到眼前的衣食住,再不能够顾到别的;他们甚至连眼前的衣食住都顾不周全,哪有工夫想别的呢?这类人原是历来就有的,正和前两类人也是历来就有的一样,但是数量加速的增大,却是可忧的也可怕的。
这类人跟第一类人恰好是两极端,第一类人增大的是财富的数量,这一类人增大的是人员的数量——第二类人也是如此。这种分别增大的数量也许终于会使历史变质的罢?历史上主持国家社会长久之计或百年大计的原只是少数人;可是在比较安定的时代,大部分人都还能够有个打算,为了自己的家或自己。有两句古语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大概是给农民说的。无论是怎样的穷打算,苦打算,能有个打算,总比不能有打算心里舒服些。现在确是到了人人没法打算的时候;"一日之计"还可以有,但是显然和从前的"一日之计"不同了,因为"今日不知明日事",这"一日"恐怕真得限于一了。在这种局面下"百年大计"自然更谈不上。不过那些豪门还是能够有他们的打算的,他们不但能够打算自己一辈子,并且可以打算到子孙。因为即使大变来了,他们还可以溜到海外做寓公去。这班人自然是满意现状的。第二类人虽然不满现状,却也害怕破坏和改变,因为他们觉着那时候更无把握。第三类人不用说是不满现状的。然而除了一部分流浪型外,大概都信天任命,愿意付出大的代价取得那即使只有丝毫的安定;他们也害怕破坏和改变。因此"且顾眼前"就成了风气,有的豪夺着,有的鬼混着,有的空等着。然而还有一类顾眼前而又不顾眼前的人。
我们向来有"及时行乐"一句话,但是陶渊明《杂诗》说,"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同是教人"及时",态度却大不一样。
"及时"也就是把握现在;"行乐"要把握现在,努力也得把握现在。陶渊明指的是个人的努力,目下急需的是大家的努力。在没有什么大变的时代,所谓"百世可知",领导者努力的可以说是"百年大计";但是在这个动乱的时代,"百年"是太模糊太空洞了,为了大家,至多也只能几年几年的计划着,才能够踏实的努力前去。这也是"及时",把握现在,说是另一意义的"且顾眼前"也未尝不可;"且顾眼前"本是救急,目下需要的正是救急,不过不是各人自顾自的救急,更不是从救急转到行乐上罢了。不过目下的中国,连几年计划也谈不上。于是有些人,特别是青年一代,就先从一般的把握现在下手。这就是努力认识现在,暴露现在,批评现在,抗议现在。他们在试验,难免有错误的地方。而在前三类人看来,他们的努力却难免向着那可怕的可忧的破坏与改变的路上去,那是不顾眼前的!但是,这只是站在自顾自的立场上说话,若是顾到大家,这些人倒是真正能够顾到眼前的人。
朱自清散文三:南行通信
在北平整整待了三年半,除去年冬天丢了一个亲人是一件不可弥补的损失外,别的一切,感谢——照例应该说感谢上苍或上帝,但现在都不知应该说谁好了,只好姑且从阙吧——总算平平安安过去了。这三年半是中国多事的时候,但是我始终没离开北平一步,也总算是幸福了,虽然我只想到了个人。
在我,也许可以说在我们这一些人吧,北平实在是意想中中国唯一的好地方。几年前周启明先生就写过,北平是中国最好的居住的地方,孙春台先生也有《北平乎》一文,称颂北平的好处:这几年时代是大变了,但是我的意见还是和他们一样。一个地方的好处,也和一个人一件东西的相同,平时不大觉得,到离开或丢失时,便一桩桩一件件分明起来了。我现在来说几句北平的好话,在你们北平住着的,或者觉得可笑,说我多此一举吧?北平第一好在大。从宫殿到住宅的院子,到槐树柳树下的道路。一个北方朋友到南方去了回来,说他的感想:"那样天井我受不了!"其实南方许多地方的逼得人喘不出气儿的街道,也是北平生人受不了的。至于树木,不但大得好,而且也多得好;有人从飞机上看,说北平只是一片绿。一个人到北平来住,不知不觉中眼光会宽起来,心胸就会广起来;我常想小孩子最宜在北平养大,便是为此。北平之所以大,因为它做了几百年的首都;它的怀抱里拥有各地各国的人,各色各样的人,更因为这些人合力创造或输入的文化。上海也是五方杂处的都会,但它仅有工商业,我们便只觉得繁嚣,恶浊了。上海人有的是聪明,狡猾;但宽大是他们不懂得的。
北平第二好在深。我们都知道北平书多。但是书以外,好东西还多着。如书画,铜器,石刻,拓片,乃至瓷器,玉器等,公家收藏固已很丰富,私人搜集,也各有专长;而内阁大库档案,是极珍贵的近代史料,也是尽人皆知的。中国历史,语言,文学,美术的文物荟萃于北平;这几项的人才也大部分集中在这里。北平的深,在最近的将来,是还不可测的。胡适之先生说过,北平的图书馆有这么多,上海却只有一个,还不是公立的。这也是北平上海重要的不同。
北平第三好在闲。假如上海可说是代表近代的,北平便是代表中古的。北平的一切总有一种悠然不迫的味儿。即如电车吧,在上海是何等地风驰电掣,有许多人上下车都是跳的。
北平的车子在宽阔的路上走着,似乎一点也不忙。晚九点以后,确是走得快起来了;但车上已只剩疏朗朗的几个人,像是乘汽车兜风一般,也还是一点不觉忙的——有时从东长安街槐林旁驰过,茂树疏灯相掩映着,还有些飘飘然之感呢。北平真正的闲人其实也很少,但大家骨子里总有些闲味儿。我也喜欢近代的忙,对于中古的闲却似乎更亲近些。但这也许就因为待在北平大久的缘故吧。
写到这里看看,觉得自己似乎将时代忘记了。我所称赞的似乎只是封建的遗存,是"布尔"或小"布尔"的玩意儿;而现在据说非"普罗"起来不可,这可有点儿为难。我实在爱北平,我所爱的北平是如上面说的。我没有或不能"获得""普罗"的"意识形态",我也不能"克服"我自己;结果怕只该不说话或不说真话。不说话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说话大约在现在也还不能就算罪过吧;至于撒谎,则我可以宛转地说,"我还没有那种艺术",或干脆地说,"我还没有那种勇气!"好在我这通信是写给一些朋友的,让他们看我的真话,大约是还不要紧的。
我现在是一个人在北平,这回是回到老家去。但我一点不觉着是回家,一切都像出门作客似的。北平已成了我精神上的家,没有走就想着回来;预定去五个礼拜,但想着南方的天井,潮湿,和蚊子,也许一个月就回来了。说到潮湿,我在动身这一天,却有些恨北平。每年夏季,北平照例是要有几回大雨的,往往连下几天不止。前些日子在一个宴会里,有人问我到什么地方避暑去;我回答说要到上海去;他知道上海不是避暑的地方。我却知道他是需要避暑的,就问,是北戴河么?他答应了之后,说:北平太热了,而且照例的雨快要来了,没有意思!我当时大约说了"是",但实在并不知道北平夏天的雨究竟怎样没有意思!我去年曾坐在一间大屋中看玻璃帘外的夏雨,又走到廊下看院中的流水,觉得也还有些意思的。
但这回却苦坏了我。不先不后,今夏的雨期恰在我动身这天早晨起头!那种滂沱不止的雨,对于坐在大屋中的我也许不坏,但对于正要开始已生疏了的旅行生活的我,却未免是一种虐政了。我这样从西郊淋进了北平城,在恨恨中睡了一觉。醒来时雨到住了,我便带着这些阴郁的心情搭早车上天津来了。
七月十日,天津丸中。
某君南去时,我请他写点通信来,现在以付此"草",希望"源源"而来。他赶大暑中往江南去,将以受了热而怪张怪李,却难说。此文对于北平,虽怀恋的成分多,颇有相当的平允的。惟末段引需要避暑的某君的话,咒诅北平的雨,却未必尽然。我以为不如咒诅香炉灰式的道路。
七月十九日平记。
看过“朱自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