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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白银那(2)

时间: 如英2 迟子建

  “古老师好不容易来咱家做一回客人,咱让腥气天天熏她,真是过意不去。”陈林庆明白了妹妹心生怨气的缘由,所以插话说。

  我连忙为自己给陈家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并且说自己最喜欢闻鱼腥气,陈守仁这才摆脱窘状,对儿女们说:“人家是多么通情达理,哪儿像你们!”

  陈林月对我说,她找到马川立后说明了情况。马川立说他不可能说服父母狠杀盐价,如果陈家不介意,他会悄悄按原价为她买一些盐的。陈林月便生了气,指责他同父母一样褊狭可憎。马川立为此落了泪,不得已说出了实情。自从父母升高盐价后,他就在做他们的工作,劝他们做事别太惹怒众人,父母却一直骂他是个胆小鬼,成不了大器。马川立对陈林月说:“他们是我父母,我总不能因此杀了他们吧。”

  “那就让你家的盐放上个几十年,和你父母一起进坟墓吧。”陈林月说完这句话后就撤下马川立回家了。

  我陪陈林月去乡长家时见到了乡长的老婆。她的个子比乡长高半个头,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这使她的整个面部表情看上去带着一股凶气。女人的脸上长一颗痣会显得温柔而俏皮,人见人爱,而再多一颗痣尤其是多出的一颗痣又粗黑之极的话,就给人虎视眈眈的感觉了。她的额头很宽阔,眼睛略呈褐色,头发也是黄褐色的。她见了我现出很警惕的神色,怪声怪气地问我在白银那能住几天,有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我告诉她我经常出现在黑龙江的沿江城市,很服它的水。她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说:“那是因为你没吃过烤鱼,没有喝过江水,要不你不拉肚子才怪呢。”好像我不在白银那病上一场,她就大失所望似的。乡长正帮着老婆用细铁丝来串鱼。银灰色的铁丝像闪电一样穿透鱼鳃,使得湿漉漉的鱼溅下点点水珠。鱼与鱼吊着身子紧紧相挨,仿佛它们在集体自杀。乡长说他们家已经把火墙烧得滚烫,一会就把串好的鱼拴到火墙上来烘烤。陈林月便说:“俺爸就想不出这样的好招,把家里的炕都腾给鱼了,人倒挤到地铺上了。”

  乡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通川立那孩子了吗?”

  “说通了我还找你吗?”陈林月说。

  “我就知道会这样。”乡长说。

  “那你还让我去做什么?”

  “有一线希望咱也不能放过。”乡长尴尬一笑,对老婆说,“卡佳,给客人倒两杯茶来!”

  我愣了一下,这样的名字应该是黑龙江彼岸的女人才会有的,陈林月冲我眨眨眼,我便明白其中必有蹊跷。

  卡佳扔下手中的鱼,到灶间冲茶去了。很快她一手端着一碗茶走来,我和陈林月连忙迎上去各接过一碗。她对我说:“你要是消化不好就别喝这碗茶,这里的红茶放了快十年了,去年开春我晒茶时又让苍蝇给滤了一遍。”

  “别听她吓唬你。”乡长摆摆手笑了。

  可我却觉得胃肠一阵抽搐,看来卡佳的话奏效了。我放下了茶碗。

  这里的夫妻关系都很透明,他们说情话或者吵架从不忌讳有外人在场。他们开始为那一堆上等鱼该如何处理而争执不休。乡长建议将它们统统刳膛,然后同其它鱼一样串在一起放到火墙上烘烤,而卡佳则坚持鱼要体肤完好如初,等待鱼贩子上来收购。

  “你明天还等不来鱼贩子的话,等来的就会是一堆臭鱼!”

  “我不能让它们变成臭鱼!”卡佳心疼地看着那堆鱼说,“这么漂亮的鱼,臭了它就是我的罪过!”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看来要是那堆鱼真腐烂变质了,她会毫不犹豫地为鱼殉葬的。

  我和陈林月从乡长家出来后她告诉我,乡长的老婆是三毛子也就是俄裔第三代混血儿。卡佳的外祖父曾是中东铁路的一名建筑设计师,在哈尔滨与一位中国姑娘生下了卡佳的母亲。卡佳的母亲原来在哈尔滨教会学校当老师,九一八事变后,卡佳的外祖父突然失踪,外祖母因思念成疾而死,卡佳的母亲便跟随一个手工艺人来到齐齐哈尔,他们在齐齐哈尔开了家铁匠铺,生下了卡佳,日子过得比较和顺。可是战乱不断,卡佳的父亲因为运一批铁器在昂昂溪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劳工,不久便因饥寒交迫而死去了。卡佳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开了个烧饼铺,勉强维持生计。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投降了,卡佳的母亲却突然得场暴病死了。才十二岁的卡佳被一个好心的饭铺掌柜给收养了,可是卡佳不喜欢齐齐哈尔这个城市,她就在二十二岁时偷偷地坐着小火车离开了那里,一路奔向大兴安岭,沿着塔河、十八站、十九站一路走来,最后来到了黑龙江畔的白银那。陈林月说,像她父亲这辈子人都记着卡佳初来白银那的情景。那是初秋时节,天已经很凉了,因为那一段阴雨连绵,所以白银那终日缭绕在白雾里。有天傍晚,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拢着火在江边打鱼,突然看见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从雾里款款而来。她衣着不整,一根长辫子直垂腰际,宽宽的额头,褐色的眼睛,肤色苍白,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现在的乡长、校长和陈林月的父亲等一伙人,看见卡佳时都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卡佳并不在意别人如何打量她,而是来到那堆火旁,将上面烤着的鱼顾自拿起来吃着,由于她吃得飞快,有一刻被鱼刺卡了嗓子,便捶胸顿足地在沙滩上噢噢叫着,后来陈林月的父亲递上个白面馒头,才把鱼刺随馒头送进肚里。吃过鱼,她低下头用手捧着黑龙江水,透彻地喝了一通,然后直起腰对着那群目瞪口呆望着她的男人会心一笑,说:“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有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你是从那儿来的吗?”有人指着对岸说。因为雾天泅渡并不困难。

  卡佳摇摇头,说:“我从齐齐哈尔来。”

  卡佳对人们讲了自己传奇般的身世,使得所有的听众都为她呼嘘不已。人们帮她找了个住的地方,又教她捕鱼,渐渐地单身汉们都喜欢上了她。只要是打了猎物或捕了鱼,第一个品尝者必定是卡佳。白银那的女人也把酿制牙各答酒的传统手艺传给她,没想到她天生一点即通,再加上她的创造和想象,用雪来熬制浆果,使得酿成的酒更加猩红,更加酸甜撩人,赢得了人们的喜欢。两年后她出落得更加丰腴美丽,楚楚动人,惹得向她献殷勤的单身汉都难以自持,亲昵异常,卡佳也不在意人们的非礼行为。但她把自己的身体投向王得贵的怀抱,却让人们吃惊不已。因为王得贵当年只有十八岁,说话不多,斯文懦弱,对付一个比他强壮许多且年长六岁的女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他难以胜任。可王得贵却十分钟情卡佳,脑子一闲下来时就想她那张脸,琢磨那两颗痣留哪一颗更出色。想不到两颗痣的命运突然全都属于他了,这令他不由不欣喜若狂。和卡佳结婚以后他才渐渐改变性格,开始变得爱开玩笑,常常在人前呼唤卡佳:“过来,我的小母牛!”令人嫉妒不已。他对酒的热情也是卡佳培养的。这,成了以后他们感情淡漠时王得贵泄愤的常用手段。

  “当年你爸爸没准也喜欢过卡佳呢。”我笑笑。

  陈林月也回以一笑说:“我问过他,他嘴硬得很,连连说混血儿身上有腥气,不过话没说完就叹气了。”陈林月随之忧戚地说,“女人的变化真是可怕,一生孩子,一过上几十年,人老了不说,行为举止也变粗俗了。”

  “她对我似乎心怀不满。”我说,“为什么?”

  “乡长多看哪个女人几眼她都不高兴。”陈林月说,“听说她年轻时可不这样,女人们都爱往她家跑,对卡佳曾抱有好感的男人去他家,乡长也欢迎。”

  “衰老使一个女人觉出此生美好时光已经消逝,这才变得爱发牢骚。”我说,“不过卡佳还是挺直率可爱的,我真想在白银那病上一场,让她高兴一回。”我笑笑说。

  我的到来毕竟使陈林月的心情有了好转。我打算连绵春雨一停就离开白银那。今年的冰排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明年冰排到来时,陈林月看冰排时会更成熟一些。但我内心里还是隐隐担忧,觉得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在白银那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孤单凄切,她与马川立之间不断出现的隔阂也令我惆怅。当然,我相信生活的过程终会帮助一个人认识自我,哪怕那结局是失败的。所以陈林月每向我咨询某件事的具体方案时,我总是发表一些并不做判断的见解,我生怕自己的生活经验会给她一些错误的引导,虽然说某些观点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但对别人也许一文不值。我确信,一个人只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是完全能够建立自己的世界观的。而我在接到陈林月信的时候,曾一度认为她生过轻生的念头,看来是她描述的春寒料峭的月下江边跑冰排的场景给我带来的幻觉。可是自我在江边见到为着渔汛而悉心忙碌的陈林月的那一瞬间,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既然陈林月如此热爱生活,她断不会自杀的。

  陈家今日的晚餐格外丰盛,堪称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鱼宴。陈林月说这也是渔汛以来吃的最安闲的一顿饭。花翅子是用油慢慢煎透的,表皮松嫩酥脆,里面的鱼肉却是柔软白皙。狗鱼被干炸过了,吃起来很有嚼头。鲇鱼炖了半铝土豆,是可口的家常菜。小杂鱼则被调了汤,上面撒着一层经冬晒干的香菜末,分外诱人。酒当然是当地人自酿的牙各答酒。牙各答学名越橘,陈林月说它们喜欢匍匐在漫坡上生长,叶子光滑呈卵形,结成的果实有黄豆那么大,暗赤色,有人称它为“北国红豆”。我对酿酒一无所知,但这种酒的醇香却打动了我,我连喝了三杯,陈林月的哥哥还一直鼓励我喝下去,说这种果酒并不醉人。可我认定美酒不可多贪,酒在腹腔柔曼地滑过时给我一种美妙的音乐绕梁三日不绝的感觉。有一刻我感觉身轻如燕,周围云絮乱飞,真仿佛登临仙界一般。

  陈家仍然有极少一部分鱼未被处理,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明天会有转机。来了鱼贩子,或者盐价落了下来等等。陈父看来并未睡实,我不时听见他在用砖搭起的地铺上辗转反侧,铺就的薄板发出吱吱的声响。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也许是炕的热气与鱼腥气混合而成的缘故吧。

  我也倦意重重了,不知明天早起时雨是否还会下。

  正文 A3:腐烂

  院落飞着轻盈的雨雾,障子上挂着尚未收好的鱼网,稀稀落落的水草还缠绕其间。没有卡佳的回声,乡长便兀自开了一句玩笑:“你可别为了盐找马占军献身去,马占军不认别的女人,可就认你!”

  当年马占军也是追求卡佳行列中的一员。他献殷勤的方式很有点文化气息,常常是清晨就去草甸子采花,然后将它们用青草扎成捆放在卡佳的门前,使得卡佳睡眼惺松推开门时就被花儿打动,无忧无虑地哼起欢快的俄罗斯民歌。只要听见卡佳在早晨里唱歌了,便知马占军又送上了鲜花。然而白银那的花季并不像马占军所期望的那般长久,一入九月,天高云淡之时,便落英缤纷,那时马占军便望着南飞的大雁而灰心丧气。有个已经过世的男人当时最爱开马占军的玩笑:“你到了冬天给卡佳送什么花?送雪花吗?”

  卡佳结婚时只有马占军没有到场,王得贵事后揣着一把喜糖去看他,马占军连门都没给开。

  “卡佳,我的小母牛,你怎么不回话呀”乡长歪着脖子又冲门外喊了一声,“你在上厕所吗?怎么撒这么长的尿,把咱家的地弄涝了……”乡长嘟囔着返身坐在厅堂的板凳上,想着昨晚和卡佳为着鱼而吵架的事,不禁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心生愧意。昨夜因为烘鱼而烧了过多的火,屋子里温度升高,待他们躺到炕上熄了灯卡佳才蓦然想起,鱼再在屋里过上一夜就会腐烂。乡长那时正想从卡佳身上寻一番温存,不料她一把推开他翻身起来,将灯拉亮,使乡长心中仅存的那点柔情被明晃晃的灯光照得荡然无存,一时格外恼火。卡佳穿着背心短裤一趟趟地往屋外搬鱼,等她再次回到炕上时已是满身腥气。乡长便没有好气地说:“腥得真够味呀!”卡佳说:“那就别沾腥儿!”乡长又说:“我不沾腥要你做什么?”卡佳骂了一句:“当年我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这么个东西!”

  乡长一怒便拍炕而起,朝卡佳喝道:“不要以为当年你迷倒了白银那的男人们就自以为是!那是当年,现在你问问这些人想不想要你?”乡长气急地说,“白送都不要!”

  两个人因为一时说话绝情而彼此分开,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梢。吵过架后乡长在黑暗中脑袋反而清醒极了,他以为卡佳会像以往一样哭闹一场,他等待着那个痛苦时刻的到来。然而卡佳不久就起了鼾声,渔汛带给她的疲乏终于战胜了屈辱和悲哀,这使乡长一颗高悬的心落了下来。他相信明日早晨起来卡佳会一切如旧,假若再有鱼贩子来或者意外得到了平价盐,他们错过的良宵也许会温柔重现。

  乡长为自己判断的正确而感到愉悦。火炉里的火炭热情地证明了这一切。卡佳仍然在全身心地为这个家而忙碌着,虽然说她人老了,嘴巴也常常在众人面前现丑,但她仍然是白银那最出色的女人。她热爱鱼,热爱生殖,热爱饲养家禽,热爱用雪来酿制牙各答酒,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乡长便在心里跟自己说:“真不该多看那个姓古的老师几眼,让卡佳吃醋了,等到下次去黑河时一定给她多买几块头巾。”

  乡长拍了拍膝盖,想想用几块头巾打发卡佳实在有点委屈她,于是又想着怎么再买点什么贵重物品,一时冲口而出:“再买一副银手镯!”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时,大门口一下拥进来五六个人,一看他们满脸温怒,乡长便知道又是为盐而来。人们都说为了那些鱼一夜都不曾睡好,早起时鼻子里已经腥气不足、臭气有余了。鱼无可挽回地开始腐烂了。

  “我们不要盐了,我们想要马占军的命!”他们这样说。

  乡长蔫头蔫脑地说:“你们要了他的命,最后你们的命也留不住,何苦呢?不就是几条鱼吗?鱼难道比人还值钱吗?都回家去好好歇着吧。”

  “你哪儿像个乡长,纯粹马占军的孙子一个!”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人说,“他手里有你什么短处?拿他家值钱的东西了,还是睡他的老婆了?”

  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我守着一头可爱的小母牛,我还去睡他的老婆,咦喝”

  有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敌对情绪的浓烈将这泡沫似的笑声击碎了:“既然这样,还怕他做什么呢?人都怕不要命的,我可不是吓唬你,我家连人吃的盐都没了,可别让我的老婆女儿成了白毛女,我家反正还有十二支雷管没用呢!”

  “你们别急,也许卡佳想出了办法。”乡长来到院子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卡佳”

  雨悄悄地淋湿了他的头发。

  “卡佳”乡长来到仓房,见到昨夜被卡佳搬到户外的鱼一条条均匀地摆在木板上,便知这是她生过炉子后怕鱼挤在一起坏得更快而如此这般做的。

  “卡佳”乡长又来到屋后的厕所,葫芦瓜的藤蔓曲曲弯弯地爬到厕所的侧板上,正上扬的嫩绿的须子像个问号一样面向苍天。仍然不见卡佳的影子。

  乡长回到屋里,问:“你们谁看见卡佳了?”

  “你都看不见,我们上哪儿看见她?”

  “这娘们儿爱鱼都爱疯了,她肯定为盐去找马占军了。”乡长说,“你们从来不知道过太平日子,造反造反,不出事你们是不会罢休的。都回家去吧,将来这烂鱼的钱等我发了迹赔给你们!”

  “等你发迹”大家都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乡长撇开众人朝马家食杂店走去时心中忐忑不安。马占军若是把他平白无故要他们家酒的事一抖搂出来,卡佳会为此而瞧不起他的。他每回揣着酒回家,都说是买的,卡佳又不了解现在的酒价,以为乡长的那些钱喝酒绰绰有余,因为这个女人一向以为酒永远跟水一样廉价,因为它是让人喝的东西。在她心底,外面的酒都不如她自酿的牙各答酒甘醇可人,所以认定店里卖的酒全都是人老珠黄的货色,值不上块八角。若是告诉她稍稍好一点的瓶装酒的价钱都在十几元以上,她一定会哈哈大笑的。也许是由于马占军当年拒绝参加他们婚礼的小气劲惹恼了卡佳,那以后的日月她与马家疏于来往,买柴米油盐的事都由乡长代劳。有几次她听见白银那的女人议论马家开的店价格不公,就对乡长发牢骚说:“他家仗着什么?胆儿可真肥呀,要煞煞他的威风,别以为老虎的屁股长在了他身上。”

  几十年的日子过下来,乡长已经习惯于当个和事佬了。他做官的诀窍就是糊涂度日,忍辱负重,并认定如此便能天下太平。

  乡长走到马家时灰蒙蒙的天色已经转换成银白色,雨也小得多了,细若游丝,完完全全像是在下雾了。马家的屋子亮着灯,马家夫妇大概也是彻夜未眠,眼眶乌青,面上的疲惫之色格外明显。

  “卡佳来过吗?”

  马家夫妇困惑地摇摇头。

  “卡佳不见了。”乡长觉得心凉了半截。

  “你知道她从来不上这里来的。”马占军说,“她能去哪里?”

  “她爱鱼爱得要疯了,白银那的人爱鱼都爱得要疯了。”乡长激动地说,“卡佳要去哪里肯定是为了鱼,不然她是不会一大早就离开家的。她还生了炉子。”

  “大家宁肯让鱼烂了也不来买盐,这是为什么呢?”马占军颇为悲伤地说,“连我儿子川立也反对我,昨晚他一夜都不进家,现在还呆在雨里,他是想活活折磨死我们。”

  “川立在哪里?”乡长问。

  “就在园子的豆角架下坐着,淋了一夜的雨,他一夜都不进家,我和他妈差点给他跪下了,他就是不进来。”

  “那你们怎么还不落下盐价?”乡长说,“川立可是你们的独苗。”

  “我不相信他不吃不喝还能再坐上一夜。”马占军咬着牙说,“他犟,我比他还犟,我不信他不要命了!”

  马家媳妇忽然哭了:“算了,这盐价还是落下来吧。”

  “女人见识!”马占军喝斥了她一声,“你忘了当年向人求爷爷告奶奶借钱治病的那滋味了?我忘不掉!”

  “那你就记着,带到棺材里去吧。”乡长回敬了一句,走出门来看了看在豆角架下坐着的马川立,他面色寡白寡白的,双目无光,像是个痴呆。乡长本想规劝他几句,但一想到卡佳,双脚还是迈出马家的门槛了。

  乡长走在白银那被鱼腥气笼罩的小巷里,每见到一个人都要问一声:“见到卡佳了吗?”而别人的回答总是说:“还没来鱼贩子?马家的盐价落没落呀?”

  当他走到小学校门口时正碰见踱着方步背手散步的校长,他一见乡长就苦不堪言地说:“为着那点鱼,老婆把我骂了个通宵,今早起来时没腌上的鱼都有味儿了,看来今天我连早饭都混不上了。你也真是蠢,渔汛结束的当夜请来几个鱼贩子不就好了吗?”

  “电话线断了,我又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城里去;原想让每天一次路过咱这儿的长途车给捎个信出去,谁知道这几天连车也停了呢!一定是下雨天养路段的人怕毁了路不让通行了,唉。”乡长长叹一声说,“卡佳都不见了。”

  “这么大的人怎么能丢?”校长说,“上哪家串门去了吧?”

  “她哪儿还有串门的心思?”乡长说,“又没去弄盐,难道她发了疯走着进城了?”

  “她可没你那么傻,徒步进城,等她走到城里时鱼早就烂成了苍蝇。”

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