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白银那(3)
他们正说着话时王丙林老汉扛着杆猎枪从山上下来了。他的裤脚被露水给打湿了,手上提着只花翎毛的野鸡。校长说:“这样的鬼天气还能打到野鸡,你老的眼力和运气都不坏呀。”
王丙林“咳”了一声说:“倒是碰见了大东西,没敢打,咱怕犯了法去坐牢。”
“就是这个野鸡现在都不能打。”乡长拍了拍后脑勺说,“这是国家几级保护动物了?反正是受到保护的,你们小打小闹打这个我就当没看见,自己吃行,可别拿出去卖,一张扬出去对咱白银那可不好。”
“碰见什么大东西了?”校长问。
“黑瞎子(意谓黑熊)。”王丙林说,“离我不过五十来米,出了树洞用爪子挠柞树叶子玩,挺淘气的一头小公熊。”
“没让它伤着你就不错了。”乡长说,“你要是打了黑熊,我这个乡长也就当到头了。”
王丙林说:“就是我不打,这头熊也会被其他人打死的。”
“你怎么知道?”乡长问。
“我在那一带的矮树丛中发现了一行新鲜的脚印,这么早进山的人一定是为了打猎。”王丙林老汉抖了抖手中提着的野鸡,那些斑斓的花翎毛随之飘摇着,“脚印倒不大,像是穿三十八码鞋的人,我还想不起来咱这里有穿三十八码鞋的猎人。”
“男人哪有这么小的脚?”校长说,“那脚印肯定是女人的。”
“谁家的女人能这么早进山?”王丙林说,“还是一个人?”
“卡佳可是不见了。”乡长心惊胆战地说,“可别是她。”
“她又不能缘木求鱼,又不能掘地生盐,她进山干什么?”校长背着手文绉绉地说着。
“你就说大白话得了。”乡长一搓胸脯说,“你一说书上的话我就更心烦。”
王丙林又说:“这个猎人倒也怪,还挑着一副铁桶。”
“你又没见着人,你怎么知道?”乡长问。
“我进了一辈子的山,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就白活了。”王丙林说,“在脚印旁边,有一处有两个圆圆的湿泥印,面积跟咱们吃水的桶一般大。如果不是挑着的铁桶,而是挎着的,那么两个圆圈会相扶着,而我看到的两个圆圈一前一后,中间有一米多的距离,证明这桶是被人挑着的,放下桶时扁担搭在了桶沿上。”
“听您的话可真长见识。”校长说,“那您说这个人在那个地方放下铁桶做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歇脚。”王丙林老汉嗬嗬笑着,“是撒尿。”
“你怎么知道不是为了歇脚呢?”乡长追问。
“这个人是挑着空桶进山的。”王丙林说,“这样人是不需要歇脚的。”
“你怎么知道是挑着空桶呢?”
“如果桶里挑着东西,人的脚下吃力,脚印会很深。可是我看到的脚印却浅浅的。”王丙林老汉又说,“何况桶的印迹也不那么深,若是桶里装着东西,桶痕会深深的。”
“可是这个人进山做什么呢?”校长问。
“我也纳闷,猎人是不挑着担子进山的,除非是采山货的人。可是现在才在春上,别看下了场雨,木耳和蘑菇也长不出来,都柿和牙各答连花都没有开。想来想去,只能还是打猎的人。这个人怕打着大动物回来不好交待,就挑着一副担子,把这动物给肢解了,用桶担回来。”
“所以你才说这熊也会被其他人打死?”乡长说。
“那是啊。”王丙林再次顿了顿手中提着的野鸡,说,“一会儿都去我家喝野鸡汤吧,挺肥的呢。”
“卡佳要是回来了,我真就去喝。”乡长说,“我都有两个来月没沾到野味了。”
“什么?”校长旁敲侧击道,“上个月咱俩还一起喝酒,吃着李阳打来的狍子肉呢。”
“狍子肉?”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那也算野味儿?”
“看来你是想吃熊肉了。”校长说,“连狍子肉都不算野味儿,胃口越来越大了。不过我可告诉你,熊肉吃多了头发爱生油腻,弄得枕头跟擦了黑鞋油似的,还不得天天换老婆的骂!为了这种口福可不值得!”
乡长回到家里时就冲着屋子喊:“卡佳,你让我找了一个早晨,全身都湿透了,你也不给我做碗热汤喝!”
屋子里没有回音,他挨屋子走了一圈,心中更加忐忑不安,这没有人影的屋子看上去空空荡荡的。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灰白的天色正渐渐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乡长在去后园子找卡佳时被两只鸡挡了去路,便气咻咻地骂道:“找不到卡佳,我就宰了你们烧汤!”鸡似乎明白了不妙的处境,一耸身子急急地落荒而逃。
然而房前屋后找了个遍,仍然不见卡佳的影子。乡长便去仓房去看铁桶在不在。结果他首先发现一直挂在山墙上的桦木扁担不见了,这使他的心剧烈地一沉。进了仓房,果然也不见了两只铁桶的影子,乡长的腿就软了,看来王丙林老汉所说的那个猎人就是卡佳了。她一大早担着铁桶进山做什么?山上发现了熊,她万一遭遇到它,赤手空拳可怎么应付?
乡长急得眼泪就要冒了出来。他连忙走出家门,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找王丙林。一进院子先听到两个孩子的哭闹声,原来老汉的两个孙子为着争夺野鸡身上最好看的一片羽毛而犯了和气,他们的母亲正在大声喝斥着。老汉刚刚卸下绑腿,正打算松松脚吃顿安闲的早饭,乡长就颤着声追他来了:“我家的扁担和铁桶都不见了”
王丙林老汉吃了一惊,他说:“挨家挨户问问,兴许是别人进山了呢。”
“不会的”乡长撕心裂肺地说,“她就穿三十八码的鞋子。”
这时候小学校响起了上课的预备钟。钟声像是一个人失散的魂魄在东游西荡,更加深了乡长心中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他忍不住咬着牙根说:“谁把钟敲得这么哆哆嗦嗦的,这个敲钟人该换换了。”而老汉的儿媳则连忙回屋提着两个书包出来,大声地对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说:“小祖宗,快去上学吧,要是迟到了你们陈老师又要训你们了!”
大概受训的滋味比得不到美丽的羽毛还要难受,所以两兄弟连忙休战,接过书包噼啪噼啪地跑着出去了。
乡长跟着装备齐全的王丙林老汉进山时又遇到了一些朝他要盐的人。他总是没有好气地说:“抢吧,有能力就去抢吧,我什么也管不了。”
而大家听说卡佳失踪后都顿生同情,也就不再计较将腐的鱼的命运了。以养牛而出名的博华树还自告奋勇地加入了寻找卡佳的行列。他们一行三人进山了。
白银那依山傍水,自然景观一直为外地人所钦慕不已。黑龙江因为渔汛而使人永远感念,而山林里丰富的菌类植物、山野菜、野花野果也令人心旌摇荡。尽管他们也曾因有一年黑龙江“倒开江”而饱受水患,但山水带给人的益处还是占主导地位。如果不是因为寻人心切,那么春季进山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由于连绵春雨,所有的树叶和草茎都湿漉漉的,一种惊人的新绿在初起的阳光中沉浮着。山雀啁啾不已,灌木丛尽头的一棵被雷击中的朽树上则传来了啄木鸟啄树的声音,那是它在对付树缝中的虫子。灌木丛的阴沟里传来汩汩的流水声,粉红色的达子香花在树丛中无忧地开放着。乡长记得卡佳很喜欢吮达子香花,将状如莲蓬的花托取掉,花柱和萼片的甜香气便沉浸下来,用舌头抵住那个圆圆的小孔,轻轻一吮,清爽的花香气就在舌头上动情地打滚了。与其说卡住进山采达子香花,不如说她吃花来了,因为每次回去后她半年不沾糖都不想念,可见那甜香气是多么悠久和撩人。而眼前悄然开放着的达子香花却并未给乡长带来愉悦的心情。
他们一行三人走到猎人发现熊迹的地方时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冲出云层,像颗刚被剥了皮的鲜荔枝一般,将它银白如玉的脸庞亮给雨霁初晴的山林。残雾在袅袅散去,鸟声也越来越频繁,王丙林老汉指着一行新鲜的脚印说:“快看,脚印”
乡长俯身看了看脚印,他更加确信那是卡佳的。她挑着桶进山来做什么?他不由放声大喊一声:“卡佳”
王丙林连忙示意他住口,他说附近刚好有两座相对的山,人在此处呼喊,回声却在另一边出现,听到的人如果循声而去,背道而驰,就会酿下大错。
“可是卡佳也许在附近。”乡长焦急地说。
“等接近山脚时再喊她。”王丙林说,“现在她的脚印已经很明显了,她是沿着这条小路朝山里走去的,我们顺着脚印去寻她。”
“你估计熊现在能在哪里?”乡长火烧火燎地问。
“肯定在这一带活动。难道刚才你们没注意到熊的粪便?它还有些热气,离这儿不会很远。”王丙林将子弹推上膛,说:“万不得已我会开枪的”
“你开你的枪”乡长飞快地说,“犯了法算在我头上。”
“它要是不伤人,我就能省下这几颗子弹,我也不想碰它。”王丙林说。
一行三人沿着茂密的丛林中的一条毛毛道继续前行。每当乡长看见泥地上的清晰脚印时,他就仿佛看见了卡佳的微笑一样心中踏实;而当脚印落在青草上变得模糊不清、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仔细辨认时,他就心慌得厉害。太阳一出来,森林中的热气就升了起来,热气与小雨过后留下的湿气混合在一起,使人的皮肤有一种刺痒难耐的感觉。乡长的眼前不由闪现出他第一次见到卡佳的那个有雾的黄昏,卡佳梳着条长长的辫子,她自然而然地走向篝火将烤鱼取下来吃掉,后来她又走向江水捧着它喝了个痛快。她抬头望着众人说的那句话乡长一生都忘不掉:“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别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他们快接近山脚时发现脚印变得杂乱无章起来。有一片草还乱糟糟地倒伏着。王丙林老汉“嘘”了一声,示意将脚步放轻些。那是一片次生林,不仅有松树,还有小白桦和黑柞木,被折断的树桩比比皆是。他们猫着腰敛声屏气地四处搜寻,前面的博华村首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并且用手捂住了双眼。王丙林老汉和乡长循声而去,看见卡佳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脖颈处鲜血淋淋,下巴不见了,那上面的痣也随之消失了,而眉心上的痣却仍然孤独地存在着。在卡佳的身边,一只桶倒了,另一只桶却仍然端坐着,扁担折断在脚畔,看得出她曾用它当做武器来抵御熊的袭击。乡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傅华树连忙上前扶住他。王丙林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便知她已气绝身亡。他抬了一下她的头颅,结果一根拇指粗的树桩血淋淋地由卡佳的脖颈处脱落而出。看来熊的袭击并不致命,只是舔掉了她的下巴,伤害了她的胳膊,而当她惊慌失措地逃走时不幸被遍地的树桩绊倒了,就在她仰倒在地的一瞬间,一根树桩恰好穿透了她的咽喉,使她毙命。卡佳的头发飘散着,上衣的两个钮扣已经掉了,她仍然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苍天,目光充满了惊恐绝望。
王丙林老汉走到桶前,朝里一望,看见一桶冰块在熠熠闪光。阳光温柔地照拂着它们,使它们看上去更加玲珑剔透。
“卡佳原来是去背阴山坡的岩洞里取冰块去了。”王丙林说,“她取冰块做什么?”
“鱼”乡长痴痴地说,“她怕鱼烂了,她想用冰块来保护鱼,鱼”乡长哆嗦着双腿嘶哑地说,“我要把马家食杂店给砸烂了,我要把这林子里的熊统统杀光!”短暂的寂静后,随着一声悲恸欲绝、撕心裂肺的“卡佳”的呼喊,山林中开始回荡起一个男人沉痛的呜咽。这时候流水声消失了,鸟声也消失了,银白的冰块像受了满腹委屈似的,在阳光下泛出一层细密的泪痕。
正文 B3:女教师日记
卡佳被抬回家已是午后的时光了,乡长跟在尸体后面一直低声地呜咽着,不像是个失去爱妻的人,倒像是一个失了慈母的孩子在哭啼不止。白银那能走得动的人闻讯后都来乡长家祭奠卡佳。人们在她家的院子搭起了灵棚,不久一串灵幡就挑起在门口的障子上,纸片像乌鸦一样随风翻动着。我也走向那个院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现出很惊异的神色,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同陈林月一起来的缘故。我只是想独自看看卡佳。
葬礼主持忙得红头涨脸的。先是派人进城想方设法通知卡佳的一双儿女速回,然后又差人去筹备葬礼需用的物品和食品。院子的东北角搭起了一个临时火炉,硕大的茶壶在上面咕噜噜地响着,送出一股茶沤老了的气味。我进去后连忙将茶壶从火炉上撤下来,盖上火炉圈。这种俨然是女主人的举止更加今白银那的人目瞪口呆。
卡佳被平放在灵棚的木板上,已经由女人们为她洗过身子,梳过了头。由于寿衣还在紧张缝制,所以她还穿着平素穿的藏蓝裤子,米黄上衣。我撩开蒙在她脸上的白布时见到了一张残缺不全的脸,下巴上的肉几乎全空了,于是她眉心上的痣似乎成为了面部中心。这使我有些后悔,其实我更应该记住卡佳活着时的那张生动的脸。那晚她一边用铁丝串鱼一边讥讽我的样子我总也忘不掉。我打了个寒噤蒙上了卡佳的脸。
乡长坐在一只矮板凳上守灵。大概由于悲剧的突如其来,他显得格外木然和呆滞。葬礼主持问他,是否可以借张家老太的棺材来先用?白银那有个风俗,老人一进七十岁,不管身体健康与否,都早早打下棺材预备着。据说备下了棺材的人反而越活越健康。那些中途夭折的人要尽快归隐黄土,借着现成的棺材是再好不过的事。而人们也愿意出借,据说被借的棺材的主人会因此大增阳寿。借棺材不能还棺材,只能还买这口棺材的钱,或者是打棺材所需的木料、油漆、铁钉和木工费等。眼下便有好几个备棺材的人家上门来等着了。葬礼主持选中了张家老太。原因是张家老太现在还能嚼得动豆子,棺材不会急等着用,而且人生得富态,棺材做得格外大方。可乡长却反对给卡佳借棺材,他说:“要单独给她打一口,要打最漂亮的!”
葬礼主持便小声说:“怕是时间来不及呀。”
“那就让她等。”乡长说,“停三天不行,就让她停五天。”
“停的日子多当然显得隆重,可是你不想想多停一日就多一笔开销,帮忙的人吃饭你管不管?”葬礼主持小心翼翼地说,“何况,这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人停久了怕是会像没有撒盐的鱼一样……”
提到鱼,乡长就想起了马家的盐,便大吵大嚷着要把马家斩尽杀绝,于是大家又上来好言相劝,使暴跳如雷的他暂时安静了下来。我对他说:“乡长,为什么不给卡佳借一副棺材呢?能够让故去的人尽快入土是对她的一种尊重。”
“可是卡佳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乡长低声地说,“要是让她睡着别人的房子,她在地下会埋怨我一辈子。”
我理解了乡长,葬礼主持也不再争执了,连忙去请木匠来打棺材。我很想陪乡长多说几句话,可一想到是在卡佳的灵前,便收敛了这想法。更何况出出进进乡长家的人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惊异于一个异乡女子竟然前来参加葬礼。
我同女人们一起择莱做饭,但她们并不和我说话。缝寿衣的女人每逢抬头用针抿一下鬓角直直腰的时候都要讳莫如深地望我一眼。我并不计较,依然忙活。到了黄昏,陈林月下班也来了,她说校长准她两天假,让她来帮助料理料理,我们一起在乡长家吃了顿豆腐丧饭,然后告别乡长回家。离开时灵前的长明灯已经点了起来,一束插在五谷米中的香也氤氲地暗燃着,释放出干燥的浓香气。
陈家的火炕依然被烧得滚烫。卡佳的死讯使陈守仁咳嗽不止,他甚至连晚饭也没有吃,连连埋怨卡佳是个糊涂虫,分不清主次,为了鱼而丧了命。之后又追根溯源地骂马家的人,说是天明时要爬着去啐他一脸唾沫。然后又骂老猎人王丙林,嫌他发现熊时没有及时杀死它,让它有了祸害人的机会。“人打熊犯法,熊伤人就不犯法了?熊怎么就那么自由?怎么不给熊编个纪律?”说得陈林月的哥哥连忙跑到屋外偷着笑。
被淡碱水卤过的鱼泛着生石灰一样的颜色。鱼虽没有干透,但已经感觉出了它的硬度,难怪陈林庆把它们比喻成干柴棒子呢。最后的那批鲜鱼难逃厄运,已经被陈家深埋在花圃下,用作花肥了。想必今年的花朵会分外妖娆吧。
鱼仍然占据着人休息的位置,陈家父子只能继续屈居地铺。未着油漆的土炕上的鱼果然干得快,陈守仁免不了又要唠叨儿子的炕面是华而不实的,说穷人家不该有着油漆的炕面,并称那面炕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就差说那炕是败家子了。弄得心情沉郁的我们很想为他的牢骚而笑几声,可心里的辛酸还是占了上风,笑不起来。
天黑了,空气太凉了。家禽们安然地守着自己的领地,打盹儿休息。我站在院子里,朝乡长家张望着,晚风中传来刨棺木的声音。灵棚灯火通明的,在夜里像枝盛开的马蹄莲花。我很想到江畔去走走,看看夜里的江面上泊着些什么,也许会不期与卡佳幽蓝的灵魂相遇呢。
正要和陈林月携手而出的时候,马川立的母亲哭丧着脸来了。陈林月见到她便没有好气地问:“你到我家来干什么?”那女人什么也没说,一行眼泪先下来了。陈林月便压低声音说:“你别往屋子里走了,要是让我爸看见你,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你劝劝川立吧,今晚他还不想回屋。”她可怜巴巴地说。
“他不回屋跟我有什么关系?”陈林月说完,又追问着,“你说他今晚还不想回屋,那他昨晚也没回屋,他去哪里了?”
“他和我们怄气,嫌我们把盐价吊高了。他蹲在园子的豆角架下,都几十个小时了,人还淋了雨,水米未沾的,我真怕他这样下去会没命了。”
“好啊”陈林月气恼地说,“这样下去,埋完卡佳,就该你儿子了。都是为了盐,咱白银那一下子就出名了。”
那女人的泪水越发抑制不住了,仿佛她的儿子已经死去了。她连连拱着手对陈林月说:“卡佳的死讯一传来,川立他爸爸就不再和我说一句话,只是把小黑板上的盐价落下来了。现在他爷俩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地发愣怔,你好歹帮我一回,说说川立吧。他有一回发高烧时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不然我是不敢涎着老脸来求你的。”
陈林月目光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点头。她说:“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就来。”
我和陈林月随后来到了马家。鹅圈里的鹅首先嘎嘎嘎地叫起来,一片骚乱,接着一条才断奶不久的小狗虚张声势地汪汪了两声。这是条毫无战斗力的狗,它一边叫着一边后退,显得比它的主人要懦弱得多。陈林月撇下我独自走进菜园,走到豆角架前时喊了一声:“川立”
我没有听到马川立的回答。
“你这是何苦呢?”陈林月的声音带着一股哭腔,“快出来吧,你爸爸把盐价已经落了下来。”
“可是鱼都烂了,卡佳也死了,盐还有什么用呢?”马川立终于声音嘶哑地说话了。
“这么说你也想跟着鱼和卡佳去死?”陈林月说。
马川立这才从豆角架下出来。他摇摇晃晃地扑在陈林月的身上,说:“我刚才一直听着锯声和斧声,他们要给卡佳打一口木头棺材。要是现在还跑冰排多好,就让卡佳睡在冰棺材里,随着江水漂啊漂,她是那么喜欢这条江,也许早晨时小鱼们还会给她梳头……”
“你发高烧了,快回屋歇歇吧。”陈林月说。
“我歇了这么长时间,都歇乏了。”马川立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马家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媳妇!”
陈林月扶着马川立回屋了。我一直站在院子里,锯声悠扬,斧声清脆,我能望见远山幽蓝的剪影。一个人就这样去了,活着的人在悉心准备为她送别。我惧怕人世间的一切告别情景,尤其是生死离别。可我又是那么发自内心地渴望送卡佳上路。
我和陈林月离开马家后又去了江边。江面上波光浮动,在月夜下泛出银灰的光芒。偶尔能看见一两只水鸟贴着水面寂寂地扇动翅膀。陈林月忽然用手捧住脸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在天地间显得太微弱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可我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在这种时候,语言没有流水和鸟语更有说服力。
当她止住了哭泣后,我问:“还想哭吗?”
“够了。”陈林月凄然一笑,“已经很痛快了。”
“那咱们就回家吧。”我说。
陈林月冲我点点头,她那张出奇冷静下来的脸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酸楚。我们路过灵棚的时候长明灯前坐着乡长,他背对着我们,佝偻得很厉害,几个人正在一侧紧张地打棺材。
长明灯的棉芯浸在油里,灯光一明一暗。
那一夜我和陈林月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陈林庆的叫嚷声给扰醒。我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披衣下地。陈林庆站在门口大声地说:“看看,快看看,一共有六袋盐呢,我一大早推开门就发现了,它们就放在门口!”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在大门的木桩旁见到了六袋雪白的盐,它们在晨曦中显得分外纯白动人。
“这盐会是谁送的?”陈林庆说。
“肯定是马家的人。”我说。
“不可能,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陈林庆说。
“那也未必。”陈林月插话。
“林庆林月你们进来跟我说说呀出了什么事了?”陈守仁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叫着。
陈林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大门口发现了六袋盐!”
“这是老天爷长眼睛了!”陈守仁哆哆嗦嗦地说,“卡佳升了天堂,派仙女给咱白银那送盐来了!”
陈林月对我眨眨眼,悄声说:“他的想象力可以跟雨果媲美了。”
“那你以为是谁送的?”我问。
“马川立吧。”陈林月蹲在灶前点起火来。
然而事实证明陈林月的判断未必准确。因为所有白银那的人在早晨起床后都在自家门口发现了盐。人口多的人家就多一些,而人口少的就相对少一些。这说明送盐者并不仅仅针对陈家,而是顾及了白银那的家家户户。
“也许马占军亲自送盐上门了。”陈林月说。
就在大家对盐的突然出现而议论纷纷的时候,乡长的儿子赶回白银那奔丧来了。他背着个牛仔包,看上去文质彬彬。他说在半路上遇见了马占军,他正吊在半空的树上接电话线。知情者便明白了其中缘由,断定电话线当时并非雷电击坏,而是被马占军故意掐掉的。据说乡长的女儿出差去了杭州,无法赶回来了。人们对乡长的儿子说熊进了镇子伤害了卡佳,并没有说去采冰块,更没有说出渔汛结束后的抗盐风波。
乡长见到儿子的一瞬任了一刻,然后才呆呆地指着卡佳的尸首说:“是熊,一头小公熊”
乡长的儿子噙着泪水点点头返身进屋了。人们以为他会跪在母亲的灵前痛哭一场,因为大多数人以哭声的势头来判断失去父母的子女的孝心的真伪,但乡长的儿子让人们失望了。他进屋后坐在炕沿前一言不发,待到女人们撤出屋子,为卡佳穿戴刚缝好的寿衣的时候,他才飞快地打开一口箱子,将猎枪和子弹一一找出来。但猎枪已搁置多年,他一时怔在枪筒和枪膛的斑斑锈迹上。这时乡长进来了,一见猎枪,便大声地训斥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山干掉那头熊。”他说。
“你妈妈明天就该下葬了,你不给她挑灵幡,你进山打什么熊?”
“妈妈已经死了,谁给她挑灵幡都是一样的。”儿子说,“可是熊还活着,它还会再祸害人的。”
“它不会再来祸害人的。”
“它能来白银那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熊应该明白它只能生活在山林里,进了镇子的熊就不是头好熊。”
“你妈妈是进山采冰块时遇到熊的,它并没有进咱们的镇子。”乡长无可奈何地道出了实情。
儿子颓然放下了猎枪。看那平静持重的表情,似乎他并没有过多计较马家的所作所为。葬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大部分人家都送来了挽幛和烧纸,与卡佳交往甚密的人还戴了孝布。我和陈林月那一天都在乡长家帮忙,我下厨掌勺,陈林月负责洗菜,当我的下手。人们对盐的突如其来一直有种种猜测,大多数人把它当做了神话故事,认为是上天赐予的。他们不相信马家的人会在夜半时将盐分别送到每一户人家。乡长家门口的盐属于白银那之最了,足足有十斤,因而我在做菜时忘记了适量而行,几乎每道菜都放过了盐,咸得人们没撂下筷子就找水喝。我连忙检讨自己的过失,可白银那的人友善地说多吃盐长力气。那就让他们多长力气吧。快近黄昏的时候,一个察看墓地位置的人回来说,他路过马家时听见马占军和老婆在院子里哭,说他们的儿子人事不省了。陈林月剥葱的手就哆嗦了一下,我连忙问怎么人事不省了?那人满嘴溅着唾沫星子说:“我进去看了,那孩子倒在炕上,浑身烧得滚烫,脸白得吓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马占军像个蔫茄子一样坐在门槛上,连头都不敢抬。他老婆一边在院子里给老天爷磕头一边哭。”
“怎么不去请医生?”我问。
“请了,咱李医生说不给马家的人看病。”那人沾沾自喜地说。
乡长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陈林月心神不定地望着我,我只能一遍遍地把目光放在乡长身上。后来他起身走到我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说:“你跟我出来一趟,我找你说个事。”
我跟他出了院子,他却没有停下脚步。天色已经发灰了,他仍脚步飞快地走着,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去哪里说事。后来他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狗冲我们叫起来。他这才回过头对我说:“别怕,拴着铁链子呢。”我亦步亦趋地跟他进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来苏水的气味,我马上明白来到哪里了。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矮板凳上挑豆芽,见了乡长,连忙起来让座,乡长摆摆手说:“早晨起来时你家门口有盐吗?”
那人木讷地点点头。
“那还不快给川立那孩子看病!”乡长斥责道。
“那盐真是马家给分的?”
“你还算是个知识分子,真是白读书了,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乡长说。
“可是马占军这人实在太黑心了。”
“你要是还不去给川立看病,我就开除你,你这辈子就别想挂听诊器、穿白大褂了!”乡长直了直腰,转身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找我一起来?”我问。
“我一个人出来,大伙儿肯定明白我是来劝医生的,不会让我出来。”乡长说,“跟你一起出来,他们就往别处想了。”
“你儿子真不错,到底是读过书的人,那么通情达理。”我说,“换作一般人,也许要替母亲报仇去了。”
乡长停下脚步,他目光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他知道真相后真老实了?他下午就偷着在仓房里裹汽油弹,想出完殡就去放火烧马家的房子!”
我大吃一惊,许久不知该说什么。乡长说:“这小子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那你怎么对付他?”
“我当然是不会让他去做蠢事的。”
“难道你就真的不恨马家?”
“我这一辈子最不喜欢听‘恨’这个字……”他又一次停下脚步,忽然轻声问我,“你什么时候离开白银那?”
“明天。”我说,“送完卡佳我就走。”
“白银那好吗?”他又问。
我的泪水不知怎么的忽然夺眶而出。我哽咽着说:“我忘不掉白银那。”
真的,我忘不掉白银那。又是深夜了,陈父仍然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他为不能送卡佳一程而唏嘘不已,晚饭时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点粥。陈林庆因为多日忙碌,明天还要起大早上山为卡佳打墓子,所以早早就睡下了。他的鼾声时隐时现。陈林月也熟睡着,她的睫毛在灯影中显得尤为浓郁,左手不由自主地弯曲着,仿佛要为谁送上一盏油灯。
我是多么想在离开白银那的最后一夜出去走走啊。这里的人们开始播种了,牲畜的毛色泛出生机恢复的油光,腐烂的鱼腥气正被山上日益膨胀的松香气取代。听说夏季时人们爱到江边洗衣服,还喜欢将饭桌支到院子里吃饭,鸡和狗就温存地在一旁等候残羹剩饭。晚霞过后蚊群将起时,家家会点燃艾草。知道的是赶蚊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晚霞落到了谁家的院子里了呢。
可是我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到屋外的草场去走走。也不知院外的月光在亲昵谁的肌肤。
卡佳的葬礼结束了。我已经身不由己地坐上了离开白银那的长途汽车。在离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双眼潮湿了。陈林月拉着我的手,说:“古老师,明年跑冰排时再来白银那,行吗?”
卡佳的葬礼很隆重。一大早人们就纷纷涌到了乡长家。果然她住的是属于自己的一口美观大方的棺材。她在入殓时人们都涌到她身边最后望她一眼,她眉心上的那颗痣被阳光照得泛出钻石般的光泽。也就是在那个时刻,外乡的鱼贩子来了。人们因为他们的迟来而态度冷漠,他们却声称曾在城里见到过马家夫妻来上盐,他们向马家人打听白银那是否有鲜鱼,马占军说:“白银那现在还没来渔汛,不过老辈人说再过一个礼拜会有鱼的。你们晚点再去吧!”
于是人们对马家人已经克制下去的愤怒复又燃烧起来。当乡长的儿子摔过丧盆,扛起灵幡在棺材前面准备送他母亲上路的时候,马占军夫妇突然出现了。空气骤然变得沉闷起来。他们手中各自提着一串纸叠的鱼,看来是来祭奠卡佳的。
“你们来干什么?”乡长的儿子走到他们面前。
“我们来送送卡佳。”马占军说这话时哆哆嗦嗦的,他手中提着的纸鱼也随之哆嗦不已。
已经明显消瘦了许多的乡长这时忽然走到人群中央,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大声说:“我要在卡佳上路前说上几句话,也算送送卡佳吧。大家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开始时我也想给她报仇。”他面向儿子说,“你的举动我也看出来了,你裹了汽油弹,可是你妈妈最不喜欢在别人认错后还怪罪人家,我也是一样。昨天早晨我们已经没花一分钱就得到了盐,掐断的电话线也被接了起来,所以我把话说在头里,任何人也不能再对马家人采取报复行动。”他再一次针对儿子说,“尤其是你,你妈妈向来是与人为善的。”乡长用手搓了一把脸说,“马占军夫妇是来送卡佳的,就让他们跟我们去墓地吧。他们也是咱白银那的人,我相信他们以后会变的”
马占军夫妇不由得号啕大哭。大家也随之哭起来,我也流泪了。当葬礼主持让灵柩高起,卡佳将永远离开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时,连外地的鱼贩子也跟着落泪了。我们一行人慢慢地送卡佳来到山上,将她送入泥土。山上绿树蔽天,小鸟因为受了惊扰而盘桓着在树梢鸣叫。我很想在葬礼结束后去黑龙江畔再坐上一刻,可是路过白银那的长途车已经在召唤我上路了。
我打开地图,图上仍然找不到白银那。也许真是由于它太小太小,地名又太美太美,它才逐渐地像一条鱼一样在地图上消失了。不过我却清楚地记得在十八站的客栈里向店主打听白银那时他说过的话:“白银那离这儿不远了,每天都有一班长途车路过那里。你去吃那里的开江鱼吧,那里的牙各答酒美极了!”